李寶莉找到何嫂。李寶莉批發(fā)襪子時,經(jīng)常喊何嫂幫客戶挑貨。她曉得何嫂在漢正街當了五年扁擔,靠這個,養(yǎng)著一個殘廢的老公和一個上中學的兒子。
何嫂剛剛挑貨回來,渾身上下濕透,見李寶莉就罵天,狗日的老天爺一泡尿屙得這么猛,今天水太大,把人淋得像個鬼,不做了不做了。李寶莉說,我不是來找你挑貨的。我要當扁擔,你得引我入門。何嫂的嘴立即咧開來。只幾秒,她緩過神,說我曉得我曉得。你男將的事我都聽說了。跟你說個情況,你也莫氣。這年頭,跳河的吊頸的喝藥的割脈的,男將比女將多。完全是陰陽顛倒,你說是不是邪得很?李寶莉說,不稀罕!他們男將不行,拉倒。這世道光我們女將也撐得起來。何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拍完似乎還不盡興,又連續(xù)拍了幾下,邊拍邊說,你講得好,講得好!我就喜歡聽這個話。我一個女將,當扁擔,賺的錢不比男將少。憑么事?我勤快,我吃得苦,我負責,我過細⑥,我還不抽煙不喝酒,我身上干凈,沒得臭味。何嫂說著大笑起來。笑完說,不是吹的,客商情愿找我。說完她捏了捏李寶莉的膀子,說你也可得。你不是那種嬌氣的城里人。你干這行干得下來。蠻簡單,回去備一根扁擔,兩根繩子,就結(jié)了。夜晚要不要住這里?
何嫂住的地方叫“一塊五”。李寶莉以前從沒來過。她環(huán)視了一下周邊。四周屋破路爛,陰溝里的水烏黑烏黑,一股酸腐臭氣往外沖,縱是雨水打得急,這臭味也不散開。何嫂說,一晚上一塊五角錢,所以這小店就叫“一塊五”。漢口再沒得比這更便宜的店。女扁擔少,一間屋住七八個人。男扁擔就慘了,屁大點地方,一塞就是十幾個。天熱的時候,進了門氣都透不過來。人在外頭,都聞得到臭。李寶莉說,省點錢,我還是回去住。何嫂說,遠不遠?你不趕早市?李寶莉說,早上幾點?何嫂說,早上四五點吧。下面來的客商頭天打了貨,趕早班車船回去。來得晚,這一撥就沒得戲了。李寶莉想了想,咬咬牙說,我趕得來。我騎自行車。何嫂說,我看到你咬牙了。你咬得好。干我們這行的,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咬緊牙關(guān)。不把牙咬緊,莫說女人,男人也撐不下去。李寶莉說,我咬得緊緊的,何嫂。
李寶莉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扁擔生涯。
李寶莉把下崗前穿的工作服都找了出來。又買了一個擴機,她把自己的擴機號分發(fā)到每個店鋪。只幾天,她的擴機便響聲不斷。一則是李寶莉在漢正街待了好幾年,跟好多店鋪都混了個臉熟,她的熱心快腸也是有名的,老板們有活就會找她;二則她手腳利索,人也大氣,從不為價格扯來扯去,客商也喜歡她的這份爽快;三則她總是穿得干干凈凈,給人非??康米〉挠∠蟆_@樣一來,李寶莉每天都有活兒干。干體力,總歸是要腰酸背疼,但是李寶莉每天回家掏一把錢遞給婆婆,看著婆婆數(shù)錢時臉上浮出的笑意,所有的酸疼也就一拋而盡。
有一天,李寶莉的母親到漢正街來看了她一回。見到李寶莉正一根扁擔挑兩麻袋貨,汗流浹背地朝小河⑦邊疾走。連跟她說句話的空都沒有。李寶莉的母親熱淚盈眶。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我有你這個姑娘,是我的福氣。我蠻自豪。人不怕窮,怕的是不硬氣。骨頭里有硬氣,日子再過得慘,心都不慘。李寶莉說,姆媽,你曉不曉得,當初馬學武在外面跟別個女人相好了,要找我離婚,我覺得自己蠻慘?,F(xiàn)在他死了,我倒沒得這份慘的感覺了,心里還蠻踏實。李寶莉的母親說,寶莉,你要守好這個踏實,這不容易。李寶莉說,我信你的,姆媽。
李寶莉把整個家都交給婆婆操持,自己則每日早出晚歸。晚上吃完飯,洗個澡,倒頭便睡。凌晨三四點,又摸著黑,騎車到漢正街攬活。在這個家,她就像個房客一樣,除了拿錢回來,其他一切,都似乎與她無關(guān)了。
日子就這么過了下去。平靜得讓人只看得到安穩(wěn)的生活,而看不到李寶莉疲于奔命的勞累。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