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昨天在心里一直發(fā)誓再不想理她了,然而看到她生病的樣子,立刻又不忍心起來,于是盡足朋友的本分,幫她按摩了頭部,梳理了頭發(fā),又找藥給她吃,總算好點了。
我們說話的時候,竹籬墻的縫隙里忽然伸進一根細細的尾巴來,上下?lián)u擺著似乎要探測什么,好像是蛇,正奇怪,又見尾巴縮回去,蛇掉過頭來在縫隙處窺探。我與它對視了一陣子,正想出門看看清楚,剛一起身,那蛇已經(jīng)“嗖”一聲不見了。我出門來,什么都沒看到,園里寂靜一片,人影也沒有一個。
四點半這一座心浮氣躁,堅持了四十分鐘就回來了。陪月桂去了趟辦公室,她找了自然尼師再次提出換孤邸的事,終于獲允,于是我?guī)椭惶颂税崃思?,重新安頓好。
妙韻叫住我,趁機警告了一番,說是下午有人舉報,說我同月桂在我孤邸里說話聲音過大,影響了經(jīng)行的學員。還問我:是不是也該給你發(fā)個止語牌了?
我本能地拒絕了,承諾說以后會拒絕任何人再到我孤邸來聊天。
事后想想,也許真應(yīng)該帶上一個,警醒自己,也隔絕他人。止語,其實是有好處的,語言的交流招致的煩惱與是非太多了。
但同時也知道,佛門清凈地,卻并不是沒有是非,我已經(jīng)很小心了,而且我們說話聲音極低,哪怕趴在門上也未必聽得清楚,更談不到能影響別人的地步,居然有人要出動告狀這么大陣仗,豈非也太長舌,太是非了嗎?
想想也奇怪,月桂在我孤邸停留的時間并不長,而且其間我還為了找蛇特地出門看過,根本沒有什么人在經(jīng)行,怎么會有人告狀說我們在孤邸大聲說話,以至于影響別人經(jīng)行呢?
看來園里不僅多蛇蟲鼠蟻,也多蛇鼠一樣的人。不過,我還是先管好自己吧,何況,我能做的也只是要求自己。從此不說話,看誰還能找麻煩。
同時我也覺得,好像萬事只要同月桂有關(guān),哪怕走近一步多說句話,也會惹起無端的煩惱,實在不宜親近。
之后的一段時間,雖然我刻意疏遠,可是管理人員因為知道我同月桂是朋友,所以分配工作時總是將我們歸為一組,這也真是無奈的事情,也就免不了仍有不斷疊加的小矛盾:比如我讓她跟我一起在早課后留下來打掃佛堂,她卻堅持要等吃過早餐再說,還說反正你一半我一半,你掃你那半就好了,管我什么時候去呢。然而早課后,正行尼師總是會主動開始打掃,不等早飯開始,就跟我一起“你一半我一半”地掃完整個佛堂了。
有人說每個人的修行道路上都有障礙,那是一種考驗。而我顯然未能通過這考驗。對于月桂的反感漸漸達到了我自己都覺得過分的地步,但這實在沒有道理——姑不論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就算是生活中真有過節(jié)的人,我通常也不會在意。
寫作最重要的素質(zhì)就是關(guān)注。對于同自身無關(guān)的人事,我一向都不會太放在心上,合則來,不合則清淡如水,甚至視若無睹。然而在寺院這段時間,我卻一直停不下來地同月桂慪氣,在想象中同她不停對話甚至對罵——而她明明對我沒有那么重要,我對她也并沒那么大怨仇,這究竟是怎么了?
這種無端的嗔怨幾乎成了我修習時最大的心魔,好端端地打著坐,忽然腦子里就會冒出月桂的聲音或面孔,仍是那睨視的眼神,挑剔的語氣,不斷地指責我這指責我那。
唯一的解釋,就是嗔心在寺院里被放大了,具象了,凝成一個明確的形象。我知道我所照見的月桂的一切不足,都只映射出我自己的不足;因她而生的所有煩惱,其根源來自自身天性里的缺陷,以及對這缺陷生起的怨懟和拒絕,拒絕承認與自我省察。
可惜的是,雖然道理是明白的,然而到離寺我也未能戰(zhàn)勝這心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