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怒發(fā)沖冠為紅顏”在中國的歷史上被渲染得淋漓盡致,一頂“漢奸”的帽子扣在吳三桂的頭上。吳三桂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天經地義,誰也不會懷疑。
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都認為“吳三桂太不值得了。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即使她是‘天下第一美女’,也畢竟是個女人。跟民族大節(jié)怎能同年而語?女人是小事一段,天下的美女多的很,脫光了都是一樣的,正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為了一個女人,喪失了民族大義!這個吳三桂真是色令智昏,做出了罵名千古的蠢事。”
歷史的真相果真如此嗎?作為當事人在采取如此重大的政治抉擇時,會那么草率嗎?吳三桂可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伙子,初涉情場,戀愛至上,為了愛情,可以拋棄一切。他當然鐘愛陳圓圓,可以說愛得死去活來,但是,那只是在床上。他畢竟是一個有著政治野心的人,下了床首先考慮的是利害得失。在美人與江山之間,他會有著自己的選擇。撰寫歷史的人們過分天真了。所有的“政治家”,不管哪個時代,不管哪個民族,在男女關系上都個頂個的骯臟莫名,沒有一個是一夫一妻制的典范。基督教的信條據(jù)說是遵守得最好的,但是,也決沒有阻擋得住拿破侖大搞情婦;“偷偷摸摸”的自然不屑一提,就是那公開宣稱“我是公開的”,也免不了人們的腹誹,只消看看他們的年齡差就一目了然了。“爺孫婚”的愛情真是妙不可言,但是只有天知道,那“妙”對誰而言。這道理其實十分簡單:人的欲望是一個整體,占有欲不會僅僅表現(xiàn)在對權力上,對“性”這個大自然賦予的生物本能,自然更會放縱。有了一點權力之后,當然“色膽包天”,根本就不會把“腹誹”之類放在眼里。那些渲染帝王將相“老夫少妻”的真摯愛情者,不是別有用心,就是過分天真,他們把“政治家”想象成了“后花園里的張生”。
吳三桂對陳圓圓首先也是一種占有,一種包括著巨大虛榮心的占有,跟劉宗敏完全沒有二致:“天下第一美人”現(xiàn)在歸我了!這當然不容他人染指,陳圓圓是他的“專用品”,“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說老實話,他的無奈離京,最不放心的也是愛妾的命運。一個女人的知名度高了,總是讓人不放心的。他在到達山海關后,幾乎每天夜晚都在思念他心中的美人,一切妓樂都被他廢止了,以致拍馬屁的人大說他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改變了多年形成的酷愛聲色的習慣。
突然接到了皇上要他火速進京“勤王”的圣旨,李自成已經包圍了北京。他立即點齊本部人馬,星夜進軍。
可是,走到河北灤州就勒馬不前了。因為他逢到了兩個昔日的同僚唐通和白廣恩。兩人都已經投降了李自成,現(xiàn)在李自成派了來攻打灤州。
他倆帶來了李自成已經進京的消息,進京“勤王”已經毫無意義。“王”已經不復存在。他決定立即退回山海關,同時派人回京,馬上趕到吳府,把陳圓圓接到駐地,當他的隨軍姬妾。但是,這些人的主要任務,卻是進京打探起義軍對他的態(tài)度。
山海關也回不去了,因為李自成已經派了兩萬人馬占據(jù)了山海關。
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處境,確實是進退維谷:
一方面已經成了“喪家之犬”。崇禎皇帝已經吊死煤山,他奉命保衛(wèi)的大明王朝已經亡國?,F(xiàn)在他統(tǒng)帥的這支隊伍已經出師無名,跟誰作戰(zhàn)都無所謂,都是完全個人的行動。
另一方面,他也因此突然“身價百倍”了,因為他手里控制著幾十萬軍隊。崇禎皇帝臨死之前把所有的家底打掃打掃都交給他了,現(xiàn)在他是真正的“擁兵自重”。北邊是滿清帝國,大汗剛死,朝政不穩(wěn),新君年幼,盡管對中原虎視眈眈,也只怕力不從心。南邊是所謂闖王,剛剛進京,立足未穩(wěn),急于登基,百廢待舉。面對外患已久的塞外強寇,也不敢輕舉妄動。
仿佛是一個“蹺蹺板”,相對的兩方“狗咬馬虎兩頭怕”。這個時候他助誰一臂之力,態(tài)勢就立即改觀。在這種時候,類似吳三桂這種人,野心就立即膨脹起來。他騎在墻上,靜觀天下,卻在窺測方向。
然而,用不了多久,他就靜觀不下去了。天下大勢豈是他一個人左右得了的?李自成的作為逼著他立即表態(tài),他立即就被擠進了“夾縫”里。一面是闖王對他極盡籠絡之能事,派人來送上黃金千兩、白銀四萬,還有敕書一封,封他為“平西侯”。這用意是一目了然的,當初崇禎皇帝把天下兵權盡歸指揮時,給他的封號也不過只是“平西伯”,這世襲的爵位是按“公侯伯子男”排的,闖王給他加了一級,還不是等于說:“跟著我干吧!我給你的好處比崇禎大。”何況還有唐通、白廣恩在作說客。
降將確實已經如“過江之鯽”,形成了滾滾洪流。自己也要隨波逐流嗎?吳三桂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因為這時,京城的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
闖王進京之后,他的部隊很快就有點“失控”。那本來就不是太好的軍紀,就讓“勝利”沖擊得一塌糊涂了。奸淫燒殺之類也在所難免。這就給吳三桂的投降出了難題。
吳三桂深深地知道,闖王部隊進城之后的表現(xiàn),已經深深地得罪了自己的部隊,特別是部隊的高級軍官,參將、把總之類。他們都有家眷或者親屬住在北京,府邸大部被抄,妻妾被凌辱的也不在少數(shù),他們揚言與闖賊“不共戴天”。吳三桂要投降李自成也不是那么容易。
吳三桂已經處在兩面的火烤中,軍心已經不穩(wěn),帳下的議論紛紛,他早已有所耳聞,帳內的爭執(zhí)也已經發(fā)生。吳三桂已經十分被動。
參將們是理直氣壯的,他們一個個都打著“為先帝報仇”的旗號,氣勢洶洶。
“我等世受國恩,才得以上養(yǎng)父母,下育妻子。今朝毀于一旦,不僅天理不容,我等也無顏見人!”
“我等既為軍人,今日上不能報國,下不能護家。真是枉為軍人了!”
“君死臣亡,天經地義。打回北京城,為皇帝復仇!“
諸如此類噴射著萬丈怒火的言辭,真的是不絕于耳。這也可以算作中國的“官場一絕”:本來唧唧哇哇你撕我咬亂呼呼的‘豬仔市場’,“利己”的哨音一響,就會空前的團結一致,變成了一個聲音。對軍營中的這些呶呶議論,吳三桂心里絕對有數(shù),他才不會受這些輿論影響呢!
“狗屁!”他在心里罵道,“一個個裝模做樣的好象都是忠臣遺老似的,真的要為崇禎報仇了,只怕你們連一個死節(jié)的都沒有!我還不了解你們嗎?你們都是一群豬,提著誰的腿,誰才叫喚,現(xiàn)在你們的老子、舅子遭了殃,一個個的來充什么大粒核桃?”
臨時的最高統(tǒng)帥還是很了解他的高級將領的,他們的情緒給吳三桂以很大的壓力。四萬兩紋銀固然不少,但對眾多將領的家園損失來說,仍是杯水車薪。他要真的投降李自成,只怕眾怒難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步險棋。
真的如將領所謀,殺回北京去與闖賊血戰(zhàn)一場,賺個“舍生取義,精忠報國”的美名嗎?那更是一步險棋,不!簡直就是拿著雞蛋碰石頭。崇禎皇帝傾全國的兵力,與闖賊反復周旋了近十年,不僅沒有剿滅,反而吊死煤山?,F(xiàn)在只剩下了一些殘兵敗將,臨時湊在了一起,我的指揮還不一定靈,怎敢奢望剿滅強寇?
在這種情況下,他寫了一封信給滿清的攝政王多爾袞——“乞師”南征。
多爾袞拿著這封信,在大帳里走來走去,拿不定主意。因為這封信也完全打亂了他的既定戰(zhàn)略。他本來是決定養(yǎng)精蓄銳,靜觀待變的。面對吳三桂的幾十萬大軍,他不敢輕舉妄動,如果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成為這吳三桂的后盾,那就得考慮如何收場了?,F(xiàn)在這封信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實在太誘人了!然而這個吳三桂僅僅說是“乞師”,也就是說“借兵”。那么,我們之間又是一種什么關系呢?分明只是一種“主客”的關系,那么,這是不是一個陷阱?如果是一個陷阱,又是一個什么樣的陷阱呢?多疑的多爾袞拿不定主意。
這種時候洪承疇就有用了。多爾袞一想到了洪承疇,馬上把大腿一拍;“嚯!不是說是一頭‘頭羊’嗎?現(xiàn)在用著他開路了。就用他給我一個答案。”
洪承疇早就知道了有這樣的一封信,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別忘了,這個吳三桂曾是他的部下,在松錦保衛(wèi)戰(zhàn)時也曾患難與共過。對“并肩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還能不了若指掌嗎?
所以,洪承疇只是簡略地掃視了一眼,就輕描淡寫地說;“放個煙幕彈,偵探一下耳!”
“如何看待‘乞師’二字?”
“這正是吳三桂的狡猾之處!如果‘乞師’成功,他可以借助于親王之手,把闖賊剿滅,那時他就進退自如。大明王朝有著近三百年的基業(yè),在陪都南京還有著完整的朝廷六部。復辟實在不難。那時侯,他就是復國元勛。至于你跟他的關系,本來就是‘主借客予’,他是主人才向你借兵,仗打完了,你還不該乖乖地滾蛋嗎?”
一席話說得多爾袞茅塞頓開,心里不能不佩服皇太極確實有知人之明,于是虛心求教:“然則應當如何對策?”
“很簡單!”洪承疇胸有成竹地說,“先要正名分,要他投降,斷了他的退路;然后讓他帶路,直取北京。”
直取北京是多爾袞夢寐以求的,他只是不明底細才靜坐觀望的。現(xiàn)在一聽,兩眼放出光來。但是,仍舊信心不足,就問:“行嗎?”
“我當然可以當一次說客,但是空話無用。他是在官場混跡了很久的人,經驗十分豐富,然則,絕對會利令智昏。一切全在運籌帷幄之中。只需如此如此。”
洪承疇附耳陳說機宜,說得多爾袞哈哈大笑。
真不辜負皇太極的一片苦心,洪承疇發(fā)揮作用了。
洪承疇派了一個親信,化裝成販賣皮貨的商人,求見吳三桂。吳三桂一見,似曾相識,愕然之際,對方開口:“總兵大人,貴人忘事。在下是洪承疇洪大人派來問候遼東總兵吳大人的。只是洪大人交代,第一句就要問:這遼東總兵的稱呼還能夠用嗎?”
吳三桂討厭這種“繞彎子”的“外交辭令”,他喜歡直截了當,就反問:“你帶來了多爾袞的復信嗎?”
“復信?”
“是啊。多爾袞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攝政王,為什么不能堂而皇之地答復我,偏要如此鬼鬼祟祟!準是洪承疇這個‘狗頭軍師’的餿主意!”
望著色厲內荏的總兵,這個親信只好實話實說:“復信沒有,口信倒是有一個。”
“口信?”吳三桂完全明白了,對方的主子十分狡猾,在對我還不信賴的情況下,他們的承諾是有限度的。只有口信,就進退自如,進,可以兌現(xiàn),退,也可以翻悔。不過,只要不是斷然拒絕,那就是說,他們依然對我敞著大門。是的,他們要謀取中原,要想進關,就得與我合作。所以,吳三桂十分威嚴地問:“要我答應什么條件?”
“將軍確實是一個痛快人,洪將軍對此十分欽佩,所以令彪下殷勤致意,希望將軍步洪將軍的后塵,丟掉‘乞師助剿’的話頭,共同襄贊順治皇帝的大業(yè)。”
吳三桂暗自思忖:“這就是你洪承疇的底牌呀!可我,跟你洪承疇一樣嗎?你是戰(zhàn)敗被俘投降的,我卻是重兵在握?,F(xiàn)在就言投降,未免為時過早。”
恰在這時,派往北京的人回來了。那個油嘴滑舌的信使,知趣地悄然離開。
“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吳府的老管家捎來了老爺吳襄的一封信。
這是一封勸降的信,信中說,只要投誠闖王的大順朝,闖王即封吳三桂為“平西侯”,這是光宗耀族的事,要兒子不再猶豫。
口吻確實是老子的口吻;筆跡也確實是老子的筆跡。然而還是露出了馬腳——人家父子之間有什么私房話,他人是無法置喙的。械具威逼之下,可以從命你說我寫,但是,絕對寫不出感情來。“家書”,是感情的紐帶,與暴力絕對無關。這封信的炮制者過分迷信權力了,就一點也不懂人情。
吳三桂看信以后狐疑:果真是父親寫的嗎?知子莫過父,父親該知道我最大的心事莫過于陳圓圓了,為什么一字不提陳圓圓呢?父親總該記得我離京時的囑托吧!那幾乎是一場爭吵。我要帶著圓圓到山海關赴任,父親是用“世代皇上隆恩”,“先要盡忠報國”等大道理來阻擋的?,F(xiàn)在他即使要改弦易轍,也總得先說說圓圓的情況吧?,F(xiàn)在只字不提,必定另有隱衷!
于是,他問老管家:“老爺果真很好嗎?”
“老爺暫時還活著。”
“陳氏少奶奶呢?”
老管家囁嚅,吞吐之間說道;“也活著,讓我問候你。”
老管家其實在執(zhí)行老爺?shù)姆愿?。吳襄很知道兒子的脾氣,他不想很快就有一場大的干戈?/p>
這逃不脫吳三桂的眼睛,他立即喝問;“少奶奶現(xiàn)在在哪里?”
“田國舅的王府。”
老管家只好說了實話。
吳三桂的頭上立即炸響了一聲巨雷。
傳言得到了證實:劉宗敏占據(jù)了田府,而且把陳圓圓搶到田府中去了。
于是有了“怒發(fā)一沖為紅顏”那千古佳話。
他立即暴跳如雷:“殺父奪妻之仇,不共戴天!我身為一員總兵,連自己的愛妾都不能保護,枉為一個男子漢!”
既而,他稍稍冷靜下來了。就握緊了拳頭,怒視著管家。
管家戰(zhàn)栗,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三桂怒不可遏:“就讓他搶嗎?”
“家丁都死了,李巖將軍派的人也都被繳了械。”
“狗屁!”吳三桂余怒未息,“賣身降賊之輩也配稱作將軍?”
稍停,吳三桂的拳頭松開了,就問:“報告那所謂的‘闖王’了嗎?”
吳三桂這一問,心情十分復雜,他想探明,不!不只是探明,甚至是有點希冀,闖王能有個態(tài)度,處分那個鐵匠,把圓圓還給他,但是,他又知道這是癡心妄想。那個闖王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得罪心腹大將的。在江山與女人之間,他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微不足道的女人的,更何況這個女人本來就與他無關。他很后悔有此一問。
不料老管家竟不敢回答。吳三桂大為驚詫。一絲希冀在心底隱隱升起,立即急急地問;“報了嗎?”
老管家吞吞吐吐地說;“外界都傳說送給李自成了。李自成要封她做娘娘。”
“??!”吳三桂完全明白了;也完全絕望了。他不再猶豫,當機立斷,馬上下令:“攻占山海關!”
“山海關已經被李自成占了。”
“有多少人?”
“兩萬。怎么辦?”
“殺掉!”二
吳三桂及其集團與農民起義軍李自成集團不共戴天了。他們在山海關拉開了決戰(zhàn)的架勢,來了場你死我活的大決戰(zhàn)。
山海關,古今鎖鑰地,天下第一關。東北進入內地的咽喉,兵家進行決戰(zhàn)的戰(zhàn)場。形勢十分險要,虎踞龍盤的“老龍頭”,東邊是怒潮澎湃的大海,西邊是重巒疊翠的高山,中間一線關隘,雄渾不可名狀。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現(xiàn)在又戰(zhàn)云密布了。
李自成率領著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出了北京城,來到了山海關下。面對著吳三桂的幾十萬軍隊叫陣。闖王自以為勝券在握,因為他手里卡著一顆王牌。他把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押來了,作為威逼吳三桂投降的人質。
吳三桂的背后是多爾袞和他的弟弟多鐸。此前,吳三桂與李自成的軍隊曾經交過一次手,令人莫名其妙的是:本來是一群烏合之眾的起義軍,卻在戰(zhàn)場上突然有了章法。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支勁旅,把吳三桂殺得落花流水。吳三桂知道了自己的實力實在不能為所欲為,只得鳴金收兵。
無可奈何,只得再去投奔當年的上司洪承疇。這一天是四月二十一日,吳三桂人生的轉折點。闖王李自成用“兩手”對吳三桂仁至義盡,一方面派出大將唐通率軍在山海關以北的一片石堵截吳三桂;另一方面,派出了自己的馬上就要上任的兵部尚書王則堯,來到了吳三桂的駐地,再次敦促吳三桂投降。
“我是奉闖王之命來向將軍致意的。”
“那就把你那闖王的雅意說出來吧!”洪承疇插嘴打斷了王則堯的話。
王則堯瞥視了洪承疇一眼,明明知道說話者是何人,卻故意不去理睬,繼續(xù)說道;“闖王仰慕將軍勇冠三軍,乃不世英雄,故而——”
“只可惜,”洪承疇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王則堯,“連自己的愛妾都保護不了。”
氣氛立即大變,吳三桂已經坐不住了,洪承疇卻在捻髯微笑。
王則堯也是伶牙利齒,在這種尷尬中仍然善于攻心:
“聽說吳將軍是個遠近馳名的孝子,現(xiàn)在老父親就在前面的軍營里,度日如年呀!”
提到了父親,吳三桂立即軟了下來。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年邁的父親白發(fā)飄曳,顫顫巍巍,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他悲從心來,熒熒欲淚。
王則堯見狀,立即趁熱打鐵;“難道將軍不想立即見到老父親嗎?現(xiàn)在可是闖王給予將軍最后的一次機會。闖王先禮后兵,作到了仁至義盡。”
“笑話!”洪承疇見那吳三桂眼看著就要被王則堯繳械,不得不再次出馬。“一群流賊也配來說仁義!兩國交兵尚且不斬來使哩,你們憑什么把吳老太爺當作人質?吳老太爺又與這場爭斗何干?沒本事與兒子較量,卻拿著老子開刀,明明是潑皮無賴的行徑,卻要說成是‘仁義’。虧你說的出口!”
王則堯語塞,就只好當一次潑皮;“你再不投降,就砸爛你爹的狗頭!”
洪承疇哂笑;“還平西王呢!轉瞬之間就連狗都當不成了。”
吳三桂不再猶豫,作出了抉擇:他扣留了王則堯,打開大門,迎接了多爾袞。
為了表示自己已經完全放棄了“乞師助剿”,現(xiàn)在是完全徹底地投降滿清,吳三桂作出了一個讓多爾袞都心驚肉跳的舉動——剃發(fā)。他是徹頭徹尾地“滿清化”了,以致連多爾袞都不知道該把他編入到哪個“旗”里去。
多爾袞把自己的部隊迅速的推進,在吳三桂的身后,距山海關十里的地方駐扎了下來。
按照約定,吳三桂率部回到了山海關,打開山海關的東大門迎接滿軍。滿軍一擁而入。次日,吳三桂將率五萬余人迎戰(zhàn)李自成。李自成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吳三桂傳令全軍,每人都用白毛巾扎在臂上,以便第二天廝殺時識別敵我。
第二天決戰(zhàn),農民起義軍聲勢浩大,人山人海。大隊軍馬從山海關一直擺到了海邊。李自成把他的二十萬軍隊“押上去了”,要“最后一搏”,“畢其功于一役”。按照慣例,“人多熱氣大”,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chuàng)造出來,“人海戰(zhàn)術”是戰(zhàn)爭取勝的“不二法門”?,F(xiàn)在,這黑壓壓的人群就足以讓吳三桂膽顫心驚了。
更讓敵人膽顫心驚的是那喊殺聲。史書上記載是“喊聲震海”,一點都沒有夸張,確實是驚天動地,山呼海嘯。別忘了,李自成的軍隊是“得勝之師”,從中原打到北京,所向披靡,一路凱歌?,F(xiàn)在乘勝利之余威,將窮寇犁庭掃穴,還不是易如反掌?在這種情況下,用吶喊來助威,盡管也是慣例,但卻比慣例更加聲震五岳,直上霄漢了。
李自成騎著一匹白馬,躊躇滿志地登上了西山。遙望他的部隊,無論在數(shù)量上,還是在氣勢上,都遠遠超過了敵人,就越發(fā)以為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他仰天長笑:“不想這山海關也如此容易得手。這個吳三桂也跟其他明軍一樣不堪一擊。”
再說他的那些士兵,仰視西山上的白馬,心情都萬分激動。這是他們久經考驗的領袖呀!十多年來,幾起幾落,南征北戰(zhàn),歷盡艱難,才終于選擇了這樣一個領袖,帶領著他們從勝利走向勝利。他是他們心目中的偶像,是即將成為“萬歲”的神!是只應該千秋萬代頂禮膜拜的“大救星”,怎么能夠親臨前線,冒生命危險呢?所以群情激昂,一個個熱淚盈眶。那種虔誠使他們忘卻了一切,只想睜大眼睛,目睹統(tǒng)帥的風采。戰(zhàn)爭,早已讓位給崇拜了。
李自成完全知道他親臨前線會取得怎樣的效果,他不想來打仗,不僅未帶武器,而且連盔甲都未穿。但是他下達了實施包圍的命令。
很可惜,任何群眾運動總是難免要失控的,闖王也不例外。他那眾多的部下本來就隸屬于不同的山頭,進城以后,又在分享勝利果實時,經歷了正式的,或者非正式的分化和改組;還有大家都立功心切,急于在領袖面前表現(xiàn),于是這戰(zhàn)場上的布局就未免失去了章法。有的地段,“人員數(shù)匝”;有些地段,則疏于防范。所以真的廝殺起來了,李自成的人馬雖多,并不占有多大的優(yōu)勢。
兵來將當,水來土淹,你來我往,刀劈斧砍,戰(zhàn)斗進行得確實非常激烈,“喊聲震海”,從早上一直打到中午,難解難分。
但是,勝敗的跡象已經昭然若揭:吳三桂的兵,顯然在以逸待勞,他們是在輪換沖鋒,而李自成的兵,卻就經不起持續(xù)作戰(zhàn)的考驗了。這十分反常!本來農民起義軍是最能吃苦耐勞的,“連續(xù)作戰(zhàn)”是他們的“拿手好戲”,跟“完全不抗打”的官軍比較,他們正是在持續(xù)作戰(zhàn)中才把自己的戰(zhàn)斗力發(fā)揮到了極致的。然而,進城之后不靈了。“人們對生命的愛惜與錢袋的重量成正比”,進城的士兵多多少少都積累了一星半點的財富,至少也享受到了一點奢侈生活的滋味。他們留戀生命了,那勇氣就不能不打一點折扣。起初,他們是勇氣十足的,因為此前他們遭際的明朝軍隊都是臨時拼湊的,明朝的軍事制度就是那樣,有了戰(zhàn)事,臨時從軍戶中抽調士兵,指揮權與管轄權分離,所以,是一群“烏合之眾”遇上了另一群“烏合之眾”,兩軍相遇勇者勝,農民軍就所向披靡了。如今,主客易位,加之吳三桂的軍隊組建已久,在“一戰(zhàn)而不能立果”的情況下,李自成那隊伍的士氣可就一落千丈了。
恰在這時,突然刮起了一陣狂風,頓時飛沙走石,整個戰(zhàn)場沙霧迷漫,看不清人影了。
“天助我也!”多爾袞振奮得大叫。立即下令,讓多鐸率領著精銳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沖李自成的中軍。
塵埃剛剛落定,李自成就發(fā)覺自己的陣腳亂了。一支白旗軍已經沖破了自己軍隊的陣線不說,還有一支鐵騎正如離弦的箭從山海關的內城沖了出來。
他正驚異之間,自己的部隊就已經潰不成軍了
一個僧人跪倒在他的白馬之前;“闖王趕快回避吧!那白旗兵不是寧遠兵(指吳軍,吳三桂曾任寧遠總兵)而是滿州兵!”
這太出乎意料了!李自成做夢也沒有想到吳三桂能這么快就跟外族人勾結在一起。他盡管是領袖,但是畢竟“英雄崛起于草莽之間”,對“政治萬花筒”的認識很受局限。他完全沒有想到,昨天還是兩個敵對的王朝,進行著你死我活的殊死斗爭,怎么在一夜之間就成了親密戰(zhàn)友?敵我轉化得令他眼花繚亂,簡直容不得他來得及有半點思考,就像現(xiàn)在,他剛剛跳下馬來,想收攏一下部隊,可部隊在一片“滿兵來矣!”的驚呼聲里,已經亂成了“一窩蜂”。
李自成一見大事不好,立即翻身上馬,然后“策馬西走”。
這一下子可好,那些本來還在等待命令的部隊,也如同得到了“命令”,立即爭相逃走。在性命交關的關鍵時刻,人們都會發(fā)現(xiàn):官越大,越知道愛惜自己的生命。他們平日里所講的“舍生取義”之類冠冕堂皇的話,全是騙人的花言巧語?,F(xiàn)在,這“無聲的命令”已經完全瓦解了農民起義軍的斗志,人們爭相逃跑,就有點慌不擇路。建制全被打亂,誰都成了“個體戶”,也就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清軍的鐵騎壓過來,把大量的農民起義軍趕到了海邊。“生存的空間”太小了,大家要爭一條活路,就難免互相踐踏。許多人就死傷在自己人的腳下,在逃命的關鍵時刻,“階級友誼”都化作了腳下的血跡。當然,有不少人死在了斧鉞之下,也有不少人淹死在大海里,好慘呀!史書上說“尸體相枕”。
李自成是“西走”的呀!他被分割出了他的大部隊,這也就陷于了危險境地,他也在狂逃,卻遭際了緊追不舍的吳三桂。吳三桂認準了目標,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階級仇,家族恨”凝鑄在心頭,他恨不得手刃了這個賊首。李自成是何等騎術!“一年三百六十日,始終都在馬上行”,何況現(xiàn)在又是在求生的關頭,那騎術就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吳三桂眼看著追不上了,就只好放箭。一箭射中了李自成的脅下。幸虧這吳三桂只是一個“紈绔將帥”,射術有限,不然的話,這李自成連甲胄都未穿,還不是尸落戰(zhàn)馬?
李自成狂逃,回了北京,他要收拾殘局了。
當務之急是“過把癮”——他就是“過把癮”的檔次,哪怕當一天皇帝,也算過了一把“皇帝癮”。他宣布馬上就要舉行登基大典。
牛金星反對;“過分匆忙了,還沒有準備好。”
“都是你!要那么多繁文縟節(jié)干什么!盡耽誤事!”李自成責怪牛金星,“現(xiàn)在情況已經發(fā)生了變化,‘特事特辦’!”
“連個玉璽都沒有找到,總不能沒有鎮(zhèn)國之寶吧。”
“用不著了!只要群臣上殿朝見,山呼一聲‘萬歲’就可以了。”
牛金星好不委屈,進城以來他竭精殫慮,耗盡心血,操辦的不就是登基大典嗎?禮儀上的事還好說;封賞的事極大。闖王得了天下,就要分封群臣,誰該是哪一級?都是頗費周折的,稍有不慎,就會牽涉全局。這么多的山頭,要照顧到方方面面,擺平實在是難乎其難。然而,他必須在各個山頭之間走鋼絲,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夜以繼日,忙得連從宮里搶來的女人都無暇玩了。那是幾個花容月貌的女人,讓他藏入了內宅?,F(xiàn)在,真的是“出力不討好”,在闖王這里不僅沒有得到夸獎,反而受到責怪。他在萬分委屈之外,還感到十分悲哀:顯然,闖王的精神已經崩潰,他所建立的大順王朝必然短命。
果然,在這一年的四月底,匆匆忙忙、潦潦草草舉行了“即位典禮”。有了一陣煞有介事的“萬歲”聲,李自成下了丹墀,就立即下令:第二天撤出北京。
離京之前,他不忘報那“一箭之仇”,派兵包圍了吳府,把吳襄一家三十多口屠殺凈盡,連嬰兒也不放過??墒牵瑓s找不到陳圓圓了。
陳圓圓哪里去了?原來她憑借著一技之長,被留在了李自成的身邊。李自成聽說“天下第一美女”“聲甲天下”,就動了欣賞美聲的“雅興”,于是命陳圓圓為他唱歌。
陳圓圓唱她最拿手的昆曲。她很賣力氣,因為這個農民領袖已經博取了她的好感,他顯然不同于那個鐵匠,雖然都粗放得讓人很不習慣。但是,這個闖王卻一點也不粗野,他的高大魁梧給人一種安全感。她愿意為闖王演出。
可是,闖王聽了一會兒,并不欣賞,說道:“這都唱了些什么?為什么模樣如此俏麗,聲音卻如此唧唧扭扭?這般難聽!”
“是嗎?”陳圓圓是向來被捧慣了的,現(xiàn)在居然沒有了掌聲,當然瑩瑩欲淚,就哀哀無告地問:“不知闖王想聽什么樣的曲子?”
這個姿態(tài)不亢不卑,令闖王興趣盎然。他笑了;“好吧,我讓你聽一聽我們家鄉(xiāng)的秦腔。”
他把自己的軍樂隊召喚來,那也是一群女人。但是唱來卻是“蘩音激楚,熱耳酸心”。李自成擊節(jié)和之,好不快心。
他顧視陳圓圓問;“這個怎么樣?”
陳圓圓很乖巧,一見闖王非常欣賞秦腔,自己偏偏又不會,無法用歌聲來討好闖王了,就只好用話語來取媚。于是甜甜地說;“此曲只應天上有,那里是我們這些又粗又笨的南方人所能企及的呀!”
說得李自成哈哈大笑起來。他喜歡這個女子小巧玲瓏的嘴唇,不僅十分性感,而且善解人意。
陳圓圓立即對著闖王半真半假地說;“吃多了大魚大肉,偶爾換一換豆腐,味道會顯得格外鮮美。闖王,你說是不是呀?”
闖王佩服了這個小娘子,就把她留在了皇宮里。
今天,要斬草除根了。劊子手請示:怎么處置這個“天下第一美人”。李自成眉頭都沒皺一下,冷酷無情地只說了兩個字;“殺掉!”
然而,陳圓圓還是被押到了李自成的跟前。陳圓圓哭訴著哀求,臨死之前要見闖王一面。美人的眼淚具有軟化男人心腸的力量,陳圓圓就得以茍延殘喘了。
李自成見了淚影婆娑的美人,心中未免一動,但是只是一閃,馬上就恢復了冷酷,問;“見我何為?”
“妾聽說吳三桂已經束甲準備來歸闖王,只是因為賤妾之故,才復起兵。我死不死實在無所謂,只是替闖王考慮,這件事如何收場才好?”
“嗯?”李自成對眼前的美人刮目相看了,“你想說什么?”
“古人說,‘窮寇勿迫’,就是說在你死我活的爭斗時,不要趕盡殺絕,要給對方留有余地。你今天把我也殺了,吳三桂就會成為你的死敵,對你還會有什么好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