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以之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全世界跟他一起活——但一個人死的時候,誰來陪他一起死呢?
中古世紀有出質(zhì)樸簡直的古劇叫《人人》(Every Man),死神找到那位名叫人人的主角,告訴他死期已至,不能寬貸,卻準他結(jié)伴同行。人人找“美貌”,“美貌”不肯跟他去,人人找“知識”,“知識”也無意到墓穴里去相陪,人人找“親情”,“親情”也顧他不得……
世間萬物,只有人類在死亡的時候需要陪葬品吧?其原因也無非由于怕孤寂,活人殉葬太殘忍,連土俑殉葬也有些居心不仁。但死亡又是如此幽闃陌生的一條路,如果待嫁的女子需要“陪嫁”來肯定來系連她前半生的娘家歲月,則等待遠行的黃泉客何嘗不需要“陪葬”來憑藉來思憶世上的年華呢?
陪葬物里最纏綿的東西或許便是琀蟬了,蟬色半透明,比真實的蟬為薄,向例是含在死者的口中,成為最后的,一句沒有聲音的語言,那句話在說:“今天,我入土,像蟬的幼蟲一樣,不要悲傷,這不叫死,有一天,生命會復活,會展翅,會如夏日出土的鳴蟬……”
那究竟是生者安慰死者而塞入的一句話?抑是死者安慰生者而含著的一句話?如果那是心愿,算不算狂妄的侈愿?如果那是謊言,算不算美麗的謊言?我不知道,只知道玉琀蟬那半透明的豆青或土褐色仿佛是由生入死的薄膜,又恍惚是由死返生的符信,但生生死死的事豈是我這樣的凡間女子所能參破的?且在這落雨的下午俯首凝視這枚佩在自己胸前的被烈焰般的紅絲線所穿結(jié)的玉琀蟬吧!
玉肆
我在玉肆中走,忽然看到一塊像蛀木又像土塊的東西,仿佛一張枯澀凝止的悲容,我駐足良久,問道:“這是一種什么玉?多少錢?”
“你懂不懂玉?”老板的神色間頗有一種抑制過的傲慢。
“不懂?!?/p>
“不懂就不要問!我的玉只賣懂的人?!?/p>
我應該生氣應該跟他激辯一場的,但不知為什么,近年來碰到類似的場面倒寧可笑笑走開。我雖然不喜歡他的態(tài)度,但相較而言,我更不喜歡爭辯,尤其痛恨學校里“奧瑞根式”的辯論比賽,一句一句逼著人追問,簡直不像人類的對話,囂張狂肆到極點。
不懂玉就不該買不該問嗎?世間識貨的又有幾人?孔子一生,也沒把自己那塊美玉成功地推銷出去?!端疂G傳》里的阮小七說:“一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可誰又是熱血的識貨買主?連圣賢的光焰,好漢的熱血也都難以傾銷,幾塊玉又算什么?不懂玉就不準買玉,不懂人生的人豈不沒有權(quán)利活下去了?
當然,玉肆的老板大約也不是什么壞人,只是一個除了玉的知識找不出其他可以自豪之處的人吧?
然而,這件事真的很遺憾嗎?也不盡然,如果那天我碰到的是個善良的老板,他可能會為我詳細解說,我可能心念一動便買下那塊玉,只是,果真如此又如何呢?它會成為我的小古玩。但此刻,它是我的一點憾意,一段未圓的夢,一份既未開始當然也就不至結(jié)束的情緣。
隔著這許多年,如果今天那玉肆的老板再問我一次是否識玉,我想我仍會回答不懂,懂太難,能疼惜寶重也就夠了。何況能懂就能愛嗎?在競選中互相中傷的政敵其實不是彼此十分了解嗎?當然,如果情緒高昂,我也許會塞給他一張從《說文解字》中抄下來的紙條:
玉,石之美者,有五德,
潤澤以溫,仁之方也;
理鰓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
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
不撓而折,勇之方也;
銳廉而不忮,潔之方也。
然而,對愛玉的人而言,連那一番大聲鏜鞳的理由也是多余的。愛玉這件事幾乎可以單純到不知不識而只是一團簡簡單單的歡喜,像嬰兒喜歡清風拂面的感覺,是不必先研究氣流風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