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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鳥四(3)

亡魂鳥 作者:王躍文


鄭秋輪便摸摸維娜的臉,把她摟得更緊。他的手慢慢感覺到了濕潤,維娜真的哭了起來。鄭秋輪用手揩著她的眼淚,他的胸口也軟軟的。維娜在他懷里扭動起來,胸脯緊緊貼著他。那個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總是不敢伸手觸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收完蘆葦?shù)脑吧?,離離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著喪。維娜總有些不知從哪里來的怪念。比方說艾蒿,端午時人們拿它掛在門上,說是可以避邪??伤偘寻锂?dāng)作不祥之物,它讓原野更顯荒涼,讓秋風(fēng)更顯蕭瑟。維娜想象艾蒿總是長在墳地里的,想著就有些怕人。

荒原上,維娜和鄭秋輪常常從黃昏徘徊到深夜。秋越來越深了,湖卻越來越瘦。通往湖邊的路越來越遠(yuǎn)。維娜初次遇見鄭秋輪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龜裂著,像無數(shù)吶喊的嘴、怒張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農(nóng)場閑工。鄭秋輪背著書包,跑到維娜宿舍外面,喊道:“維娜,出去玩嗎?”

出來的卻是戴倩,笑咪咪的,說:“鄭秋輪,進(jìn)來坐坐吧?!?/p>

鄭秋輪說:“我不進(jìn)來了。維娜呢?”

戴倩說:“不知她發(fā)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誰也不說話。”

聽得里面有人在說:“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p>

戴倩便紅了臉,轉(zhuǎn)身往房里去了。

鄭秋輪獨自往農(nóng)場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著急,不知維娜怎么了。他想維娜不會去哪里,只會去湖邊。他邊走邊四處張望。原野沒有多少起伏,極目望去可達(dá)天際。他往平時兩人常去的湖邊走,果然見維娜坐在那里。

“維娜,我到你寢室找你哩?!编嵡镙喤芰诉^去。

維娜回頭望著他,卻不說話。鄭秋輪問:“你怎么了?”

維娜說:“我收到了爸爸的信?!?/p>

“家里有事?”

“沒有?!?/p>

鄭秋輪說:“那就該高興啊。我爸爸是不給我寫信的?!?/p>

維娜說:“我爸爸自己最苦,卻老是寫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難受?!?/p>

“你從來還沒有同我談過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樣?”鄭秋輪試探道。

維娜沉默半天,說:“我爸爸是荊都大學(xué)的歷史系教授,早就離開了講臺,下放到荊都南邊的一個林場,在那里做伐木工。那個林場在猛??h。我爸爸不是個普通教授,他是明史專家,很有名的?!?/p>

“是嗎?我就敬重有學(xué)問的人?!编嵡镙喺f。

維娜嘆道:“我爸爸吃虧就吃在他的學(xué)問上。他的歷史研究有自己的理論,又只認(rèn)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來信,都囑咐我要好好勞動,立志扎根農(nóng)村。其實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鄭秋輪也不禁嘆息起來,說:“誰都盼著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你哭了。我沒有問你為什么哭,卻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幾乎絕望。被大雨困在那樣一個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p>

維娜低聲說:“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們?nèi)胰俗畲蟮脑竿?,就是爸爸能夠回大學(xué)去教書。爸爸是家里的頂梁柱啊。我姐姐已經(jīng)回城了,在汽車發(fā)動機廠做車工。爸爸媽媽就我和姐姐兩個孩子。媽媽也在爸爸那個大學(xué),在圖書館做管理員。我媽媽本是學(xué)英語的,卻從來沒有用上過講臺。她沒有資格上講臺,我外祖父是資本家。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教我英語。你別說我吹牛,我的英語水平比我的中學(xué)老師好。我媽媽是個讀書很多,卻從來就沒有自己見解的人,日子過得誠惶誠恐,謹(jǐn)小慎微。也好在媽媽是這個性格,小心翼翼護(hù)著這個家。不然,只怕連個家都沒有了?!?/p>

“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编嵡镙喓俸僖恍?,拍拍維娜的臉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語,好嗎?”

維娜說:“這年頭還學(xué)什么英語?沒用?!?/p>

鄭秋輪說:“會有用的。我說你也不要把英語荒了?!?/p>

“好吧,我聽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本S娜說著就嘆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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