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1

作者:彭學明


流浪時間最長的當屬古丈縣茄通公社的上布尺。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標點和記憶。

我童年少年的痛,我童年少年的恨,我童年少年的歡樂和甜蜜,都動不動就夢回那里,動不動夢里醒來,熱淚滿腮。

這也是一個土家族語的地名。我不知道這地名的漢語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湖南湘西古丈縣最偏遠的一個村寨。

寨子不大,就三十來戶人。田姓和金姓兩家大戶外加一孔姓人家。

去上布尺的那天,我已有6歲,可以滿山亂跑了。是繼父帶著一群人來接的。沒有鑼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里。

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給史家,生育了我大姐、二姐和哥哥。上世紀50年代末無休止的大躍進、大食堂、大煉鋼鐵,造成了60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國都是一個空袋子,面黃肌瘦,骨瘦如柴,沒有飽飯。娘為了養(yǎng)活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帶著他們離開了我那姓史的伯父,嫁給了我父親。娘說,我史伯父高大英俊,是個裁縫。本可以跟他過上一個好日子,可米(沒)過成。三年苦日子,裁縫的手藝派不上用場。一家人跟所有的人一樣,天天挨餓。餓死的人太多了,天天都有餓死人的消息傳進閉塞的寨子。寨子上也不斷有人餓死。山上的草和樹葉都吃光了,米有(沒有)活路了,娘只好帶著我的姐姐、哥哥改嫁。娘說,我史伯父的飯量大得驚人,每天得到的湯湯水水都不夠他自己一個吃。他只好帶著我的姐姐哥哥另尋活路。這樣,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我爹是個木匠,也是手藝人。雖然我爹的手藝也同樣派不上用場,但我爹居住的那個寨子是一個旱澇保收的好寨子,用娘的話說,比我姐姐哥哥那個寨子好討吃。而且那個寨子都是同根生的一姓人,三年苦日子,大家都偷偷地種點菜、養(yǎng)只雞,也米有(沒有)人去檢舉揭發(fā)。雖然也吃不飽,但瓜菜帶,也不至于餓死。所以,當有人給娘說到我爹和我爹那個寨子的情況時,娘就跟史伯父商量著離了。為了孩子能夠活命,史伯父也只好如此。孩子似地哭!娘跟史伯父說:不哭,孩子養(yǎng)大了,就送轉到你身邊來。史伯父就站在村口,把娘和我姐姐哥哥送了出去。

后來,娘沒食言。苦日子一過,娘真把姐姐哥哥全部送到了史伯父身邊。

娘的第三次婚姻當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親了。這樣,我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5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姐姐兩個。我的家庭背景具有了特殊性和復雜性。

娘本來是想在徹土庫照顧二姐的,但娘不但照顧不了二姐,還給二姐添了不少麻煩。嫁出去的二姐本來就家境貧寒,幫不了娘和我及妹妹,可二姐天下第一心好,她自己不吃不喝也要給娘和我們兄妹。二姐夫自己都要吃米(沒)吃,要穿米(沒)有穿,哪里允許二姐幫襯我們?于是就常常毒打二姐。娘不忍心拖累二姐,就留下孤零零的二姐,帶著我和妹妹遠嫁上布尺,開始娘的第四次婚姻。

娘的第四次婚姻實在是遠,遠得走了一天也走不到頭。那山,實在是高,高得一抬頭望不到頂,頭暈目眩。娘的婚姻像是懸在高天上的云朵。上坡時鼻子貼著路面,下坡時,腳像伸進深淵。看到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陡,谷越走越深。我一下子就恐懼得哭了。同行的一群人中就有人蹲下來,背我。母親則背著更小的妹妹,爬山。背我的那個人就是我的繼父,他是跟寨子上的人一道接我們母子三人的。

這背我的人姓金。他住的這個寨子就是上布尺。

這個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上。幾十戶人家。散落在幾級臺地上。

第一級臺地上田姓兩兄弟。旁邊有一棵巨大的楓樹。楓樹旁邊是好大一排生產隊的牛欄。牛欄旁邊是一個碾坊。碾坊過去,是好大一壩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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