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老師的丈夫是一名軍人,她剛剛作為隨軍家屬從內蒙古調來湖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蒙古族,但她臉上的確總帶著一種蒙古族人才有的曛紅,在冬天里愛像蒙古族人那樣用頭巾把頭裹住。龍老師到我家來的那天下午,仍然像往常那樣裹著一條深綠色的方頭巾,有一撮花白頭發(fā)從頭巾的邊緣露出來。這撮頭發(fā)讓我對她游說的效果增強了信心,以為憑著老師的資格有可能將父親說服。
我把龍老師引到父親的書房,虛掩著門從門縫里偷看他們的談話,一顆心緊張得差不多要從胸腔里跳出來。我看見龍老師把綠色頭巾取下來,跟父親寒暄了幾句,不知是不是父親威嚴的相貌和表情使她不安,轉入正題的時候,她的手開始不斷地搓揉那條圍巾,半天才小聲地對父親說,現今的學校教育很糟糕,學不到多少東西,而且明擺著高中畢業(yè)后只有一個前途就是下鄉(xiāng),能有去當演員的機會實在難得,也不應該放棄。父親想必早已明了龍老師的來意,也預備好了他的說辭在等著她,龍老師話音未落他已經沉下了臉,說,別人這樣說我還不以為怪,可是你為人師表,不想著怎么教導你的學生好好讀書,反而跑來說些這樣不合身份的話,你自己覺得對頭嗎?龍老師沒想到她會碰到這么一位直言不諱的家長,當時就紅了臉,甚至紅了眼圈,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匆忙告辭走了。我和母親追到院子里去送她,母親跟在她后邊大賠了一通不是,龍老師好像并不想再跟我們說什么,連圍巾都沒顧上圍,騎上自行車就走了。冬天的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飄起來,看上去她的白發(fā)著實已經很不少了。
我終于在母親的支持下去了話劇團。父親說到做到,跟我斷絕了父女關系。不過所謂斷絕關系,一沒有條件登報公示,二沒有辦法在更大范圍里聲明,而且父親既沒有限制我回家,也沒有干涉我跟母親的往來,他所能做的,就是大約半年時間里,對我不理不搭。現在想想,只是一種嚇唬小孩子的伎倆。
然而在當時,父親這樣的表示,除了給我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壓力,更讓我感到無比委屈。想著“文革”正亂的時候,我的同學和鄰居家里都出過兒子女兒參加造反派組織,寫大字報聲明與父母斷絕關系,帶人來抄自己家的事。而在我們家,全家人都把父親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外邊的疾風暴雨從來不曾影響孩子們對父親的信任,反而不斷增加著我們與父母的感情。作為最小的女兒,我一直代表著遠在外地的哥哥姐姐,在父母膝下盡孝。父親關在專政班的時候,逢到探視日,我都背著衣物食品,到河西的省委黨校(那時更名為五七總校)去看他,往返要走上二三十里路,中間還要乘輪渡過湘江。換季的時候,背著沉重的背包,走去走來,繩子把肩膀上的皮都勒破了。記得父親曾經撫摸著我的肩膀,察看我的傷口,眼睛里透著一種我?guī)缀鯊膩頉]見過的溫和的目光。我有一個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嚴父慈母,兒女眾多,父親對于我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不可以隨便親近的家長。盡管被關了牛棚,掛了黑牌子,他的地位也從來沒有改變過。他的一個溫和的注視,已然深深激勵了我,路因此不遠,包因此不重,肩也因此不痛了??涩F在,他說不理我就不理我,好像我進了劇團,就真的辱沒了蔣家的詩書門第。幸好這件事我沒敢在團里聲張,不然說不定又會引來革命群眾對他進一步的舊思想的大批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