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孔令勝的確是死了。不管人們?nèi)绾尾聹y,結(jié)果總是一樣的。孔師母一見到孔令勝的尸體就昏過去了。小華麗撲上去,悲傷地舔著孔令勝蒼白的臉頰,粉紅的小舌頭一伸一縮的,一雙大眼睛顯得很驚恐??紫壬莺荽蛑约旱亩?,把自己牢牢鎖在房間里,后悔不該對兒子說出那樣絕情的話。小乖一聲不吭縮在墻角,好像一下子人都風(fēng)干了似的,變得很小很小……當(dāng)然有很多前來悼念的人,都說著同樣的話,然后帶著同樣的表情離開。家委會的主任黃大媽回到家里,把幾個兒子都叫到一起說:“你們可得走正道兒,看看當(dāng)流氓有什么好?他自己也活得沒臉了吧?沒臉了,就只好走這條道兒!就只可憐孔師母,白白把他養(yǎng)活這么大!”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書茵的奶奶也在家流著淚,數(shù)叨著:“年輕輕的孩子誰不犯錯兒?偏這孩子想不開!可惜了兒的,長得多好一個孩子!孔師母在家不定怎么哭呢!”又催著書茵媽:“還不快瞧瞧去?孔師母好強(qiáng)的人,可別再出人命!”
書茵媽一直埋頭在織毛衣,頭也不抬地說:“我看就別趕那個熱鬧了!誰家出了事愿意別人摻和?何況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語未了,誰也沒想到一直悶頭寫作業(yè)的書棣一下子跳起來,直逼到媽媽的臉上:“人都死了!你還要怎么樣?還要怎么樣?!……”
書茵媽因為完全沒有精神準(zhǔn)備,手一抖,毛衣就掉在了地上。書棣的聲音又高又尖厲,把正在哭著的書茵也嚇得跳了起來,書茵就往外拉書棣,就在這時,一直關(guān)門寫檢討的爸走了出來。
爸一走出來,媽的眼淚就像自來水龍頭打開了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爸正在心煩:前幾天教研室又把火燒到自己頭上,說是自己已經(jīng)走到右派邊緣了,需要別人大喝一聲,才能猛醒。幾遍檢討稿也通不過,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寫得很投入了,沒想到一聲尖嗓門兒,一下子把他的思維攪亂了。爸對孩子歷來的政策是兩個極端,慣么慣得要死,兇起來又兇得要命,爸一兇也沒什么別的本事,就是摔東西,逮著什么摔什么,這時隨手抓起一個從蘇聯(lián)留學(xué)帶回來的鉛筆盒,也不管是誰的,狠狠往下一摔,再一踩,嗚呼哀哉,鉛筆盒變成了糖耳朵。
書棣蒼白的臉呆了幾秒鐘,突然用瘆人的音調(diào)尖聲哭了起來,痛哭中喊了一句:“你們是不是要我也去死?!”就轉(zhuǎn)身向外跑去。
一大家子都呆若木雞地立在了原處。半天,媽問:“四丫頭說的什么?”奶奶和爸互相看看,都不做聲,唯書茵答道:“四姐說的是,你們是不是要她也去死!”媽就止了淚,悄然無聲地走到盥洗室,對著鏡子洗洗臉,搽搽雪花膏,又撲了點粉,走出來說:“你們誰也不許去追小四兒,誰追誰負(fù)責(zé)!”說罷把爸的衣角輕輕一捻,兩人進(jìn)了里屋。
媽軟軟地靠在爸的肩上,皺著眉:“這可怎么好,看來小四是出事了!”爸還在發(fā)呆:“出什么事?”媽說:“你這書呆子,還問出什么事!這還看不出來嗎?幾次說孔家大兒子,她護(hù)在頭里,跟要了她命似的,我也是傻,早該想到的,前些年她不是老去孔家學(xué)琴嗎?兩個人一來二去的大了,都有了心事兒了,怪不得孔師母見面總那么客氣,想是她也知道點子什么了,就單瞞著咱們兩個老傻子!”爸就嗔怪:“哪來的事,你也太多疑了!孩子才多大,就操這個閑心了!”媽說:“你知道什么?如今的孩子懂事兒都早,再說也都不小了,孔家老大都十九了,咱們小四也十七了!看她最近臉黃黃的,我還以為是胃口不好。鬧了半天……要是再大點兒倒也罷了,怕的就是這么半大不小的,最容易出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