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芳心大喜

女主角所以芳心大喜，蓋依她的判斷，那些稿紙一定寫得滿滿的

矣，誰曉得事情有點(diǎn)大謬不然。她竟在最底層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它，不但

沒有寫得滿滿的，而是連一個字都沒有寫。原來喬治先生恐怕太太

翻他的稿紙，故意弄的玄虛也。這一氣非同小可，她就和他大鬧，依

照常情，該丈夫準(zhǔn)滿臉通紅，無地自容。誰曉得他不但不滿臉通紅，

無地自容，還跳高哩，一面跳高一面吼日“：你一點(diǎn)都不心疼我，日夜

不斷逼我寫，我難道不能休息一下哉?"嬌妻哭喪臉答日“：你當(dāng)然可

以休息，但你根本沒有寫呀。"該丈夫急啦。宣稱冬天太冷，手腳都

僵，等春天時一定寫。春天來啦，百花齊放，使人心身都懶。還是等

夏天吧，夏天不寫就是王八蛋?？墒堑搅讼奶?，蚊子又多，天氣又熱，

汗流浹背，掛到絞架上都絞不出靈感，想起來還是冬天好。

這篇文章的結(jié)局是一段話，女主角嘆日“：到了現(xiàn)在，我們結(jié)婚

已二十年，他還在天天發(fā)誓說，下個月就要寫他的書?！?/p>

喬治先生當(dāng)然是經(jīng)過戲劇化了的人物，不過也正可說明世界上

這種臭男人實(shí)在太多，多得連小說家都提出了典型。嗚呼，青年人最

大的毛病是志大而才疏，幾個小伙子聚在一起，瞧他們前途光明吧，

不一定是瞎吹的，而實(shí)在是都懷著強(qiáng)烈的自信。記不得是哪個洋大

人寫的文章，描寫兩個窮畫家的故事。在房東太太把他們攆走的前

夕，兩塊活寶在房子里大罵該房東太太庸俗惡劣，不知藝術(shù)為何物，

然后灌了兩口黃湯，甲恭維乙是畢加索，乙恭維甲是雷諾阿，甲說他

的計劃，乙說他的抱負(fù)，說到得意之處，好像眼看就要成大名而發(fā)大

財。這時房東小姐一個人默坐在樓梯上，雙手緊握，傾聽他們信口雌

黃，心跳如搗。一會兒工夫，其中一個走啦，另一個送客歸來，女兒撞

54 I 西窗隨筆

上去，把他抱住，吻他，說她相信他將來不得了，要他帶她遠(yuǎn)走高飛，

她可以為他洗衣做飯，管家務(wù)，整理畫架，使他無后顧之憂，而安心作

畫。藝術(shù)家本來已自我沉醉，一聽有人如此崇拜，就更信以為真，架

子馬上端了起來，說他不能娶她，因藝術(shù)家都是只過愛情生活，而不

過婚姻生活的。他需要自由，有自由才能發(fā)揮天才。主要的還是她

不漂亮，如果漂亮就好啦。一面說一面向樓下的房東太太開罵，罵她

是“巫婆”，只知道錢錢錢錢錢錢錢，不知道他是人才。

這故事似乎頗有教育意義。夫“財”“才"均難發(fā)現(xiàn)，看著好像是

那么回事，等到嫁了過去，生米煮成熟飯，可能競不是那么回事。

我想，天下最傷心的莫過于見錢眼開型嫁給一個窮措大，而藝術(shù)

氣質(zhì)型嫁給一頭俗豬。

見錢眼開小姐滿心以為嫁的是一位部長兼富翁，出門有汽車，家

里有冷氣，巴西有橡園，美國有房產(chǎn)，想不到蜜月一過，原來他不但啥

都不是，而且還啥都沒有。汽車是租車行的，房產(chǎn)固然有，早于五年

前就賣啦。一場春夢，化為泡影，忽冬一聲，跌到萬丈深淵。而藝術(shù)

氣質(zhì)小姐亦然，她本來以為她的丈夫能成為名作家、名畫家，或能成

為學(xué)人專家，至少也能成為一個博士碩士的。更相信他的氣質(zhì)和見

解，不同凡品，兩人情投意合，即令過粗茶淡飯日子，也都十分開心。

想不到嫁了才三天，竟發(fā)現(xiàn)他原來是一個下三濫，照樣會痛不欲生。

問題是，嚴(yán)重的程度卻不一樣，見錢眼開型萬一瞎了尊眼，嫁了

個窮措大，固然倒霉，但一旦時來運(yùn)轉(zhuǎn)，說不定仍可發(fā)上一筆。只有

“才"這玩意兒，沒有就是沒有，一旦把烏鴉當(dāng)成了鳳凰，那才是走人

絕路。蓋窮措大可能有平地一聲雷的一天，而烏鴉卻怎么變，都變不

成鳳凰也。人類的情操都是向上的，守財奴哭他丟了錢，聽的人不但

不會同情他，恐怕還要大笑一場，以資慶祝。一個如花似玉哭她遇人

不淑，恐怕人人都會陪著她落淚，這種錯把烏鴉當(dāng)鳳凰的結(jié)局，最最

慘不忍睹，因其很難挽救，別人也幫不上忙也。

君看過《聊齋》上的《嘉平公子》乎? 該公子堂堂皇皇，一表人

才。有一位漂亮絕倫的小姐，愛他愛得天昏地暗，他當(dāng)然也愛她愛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