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安全感

然而，如果奇丑的女孩子手中握有十億美金，或者她爹是現(xiàn)任皇

帝，甚至她本人就是女王，恐怕臭男人一哄而上，發(fā)誓她美如天仙，艷

若桃李，愛她愛得要命，發(fā)誓愿為她跳河。請問明察秋毫的讀者老

爺，這種婚姻能幸福乎? 圣人因而有詩日“：床頭黃金盡，富婆無顏

色?！逼鋵?shí)等到黃金花光啦，丈夫再把她一腳踢，還算福氣沖天。往

往是，丈夫心如火焚，根本等不到床頭黃金盡，也等不到她壽終正寢，

就安排下天羅地網(wǎng)。這種現(xiàn)象是文學(xué)戲劇重要的題材，樁樁件件，使

人驚悸。美國曾發(fā)生這么一件事，一個半身不遂的老處女，年齡大概

四十多歲，孤苦了一生，積蓄下來一筆龐大財(cái)富。有一天，一個三十

歲左右的青年闖到她生活里，伺候她湯藥，陪她談天，照顧得無微不

至。她起先還提高警覺，后來仔細(xì)觀察，該臭男人來路正派，一切都

是善意的，也就誠心誠意接受了他的愛，二人遂隆重結(jié)婚。結(jié)了婚

后，該臭男人愛她更愛得入骨，視金錢蔑如也，不但不動用她的積蓄，

反而堅(jiān)持他是一家之長，為妻子看病當(dāng)然要花丈夫的錢，于是全城都

為這個愛情的故事所感動。然后太太提議把她的受益人改成他的名

字，他表示反對，但最后仍是聽了她的。這樣過了若干年，時機(jī)終于

成熟，情節(jié)不必細(xì)表啦，反正是他伸出尊手，把他至愛的太太活活扼

死。當(dāng)可憐的太太剛剛輾轉(zhuǎn)斷氣，三作牌在窗外正好瞧個正著，臭男

人吃了一驚不說，而最吃驚的還是三作牌。他問該殺妻漢日“：你為

啥殺她?"真的，他為啥殺她? 無怪三作牌不懂，原來該可憐的太太

對丈夫的恩情，萬分感動，不忍心這樣下去拖累他，決心自殺，還他自

由。為了怕世人懷疑是她丈夫謀害的，所以特地向警察局寫了一信，

說明她對他的愛和她的決定。當(dāng)她丈夫扼死她之時’，正是她要服毒

1 6 l 西窗隨筆

之時。三作牌接到該信，一看時間緊迫，立刻飛奔趕往，卻萬料不到

恰恰撞個正著。

這不是說凡是把愛情放到第二位的太太，一定把丈夫殺掉；也不

是說凡是把愛情放到第二位的丈夫，一定把太太殺掉。而是說，凡是

把愛情放到第二位的配偶，至少不會帶來幸福。蓋笑容如果是用錢

買來的，不必說錢用光后，動刀動槍啦，就是錢用不光，該笑容也沒有

意思。物質(zhì)世界都有代替之物，出門沒有汽車，三輪車也可；寫字沒

有鋼筆，原子筆也可；吃茶沒有茶葉，麥芽炒炒也可。只有精神世界

沒有代替之物，父親病故，無法再找一個爸爸。沒有兒女，用金剛鉆

塑成一個小孩，都不是那么回事。沒有愛情，就是每天有一百個裸體

美女包圍著你又唱又跳，又點(diǎn)煙又喂酒，心靈仍空虛無主。

夫妻間如果把愛情放到第二位，他的生活頂多是安適的，過一輩

子庸庸俗俗的日子。如果對事業(yè)對金錢，懷有強(qiáng)烈的欲望，那么不要

說幸福啦，簡直還后患無窮，有受不完的痛苦。弄到最頂尖時，一不

小心，警察局甚至還要破獲“閨房大血案”。注意的是，我們說的“痛

苦”，是雙方都有痛苦，除了使人痛苦外，也使自己痛苦。

若干新時代的女孩子，膽大如天，往往公開宣言她就是非錢不

嫁。嫁給有錢的，我不反對，也不認(rèn)為她沒靈性，但我懷疑她將來會

不會快樂。這不等于說有那么一天，丈夫把她玩膩啦，或把她玩得人

老珠黃啦，趕出大門。有一件也是真人真事。在警察局有檔案的，美

國洛杉磯，一對夫婦焉，丈夫是一位名震天下(其實(shí)只是名震美國)

的棒球隊(duì)員勞勃森先生。有一天，他的妻子黛絲女士泣曰：“打鈴，

你已經(jīng)半個月沒跟我說一句話啦，為啥你不能恢復(fù)從前的熱情?"該

丈夫冷笑曰“：這要問你自己，為啥你不能恢復(fù)從前的美貌?"太太不

但傷了心，而且受了辱，撈起球棒，照她丈夫閣下的尊頭上就是一棒，

打得他立刻駕崩。

實(shí)際上玩膩啦也沒啥了不起，她在本質(zhì)上是輕視精神生活的，所

以到了人老珠黃之后，打打牌，信信教，上上美容院，每天忙碌，也就

無暇嫉妒新上任的小妖精。問題就在于，即令在正常情況下，她在物

神魂顛倒集 I 1 7

質(zhì)欲望上，也痛苦非凡。一個人為啥喜歡錢乎哉，大概不外兩個原

因，一是為了安全，一是為了炫耀。安全者，她閣下的芳心里特別有

一條筋，該筋使她精神恍惚，無依無靠，父母兄弟固不可靠，朋友兒女

也不可靠，夫妻隨時可離，更不可靠。至于愛情，噫，愛情是啥? 多少

錢一罐? 屁還有點(diǎn)臭味，愛情連臭味都沒有也。嗚呼，耶穌先生的盤

石是圣彼得，安全感的盤石是銀子。

炫耀者，一種膚淺的虛榮心，項(xiàng)羽先生一當(dāng)上國王，就想回家教

親戚朋友瞧瞧。女孩子本來窮得慘兮兮，玉頭削尖，弄到手紡織公司

小老板，既有汽車，又有電冰箱，別的女孩子，別瞧她當(dāng)初跟我同班，

功課還比我好，門門都是一百分，可是她卻嫁了一個教書匠，彎腰駝

背，面有菜色。一旦二人相遇，左比也比她強(qiáng)，右比也比她強(qiáng)，怎能不

舒服萬狀。

然而，安全感乃一種心理狀態(tài)，不是科學(xué)的焉，蓋一座一千層的

摩天大樓，工程師可以很快地計(jì)算出需要多少包水泥，就可以安全。

而一個人的安全，有誰能計(jì)算出需要多少銀子乎? 柏楊先生從前窮

極生瘋，心里想，只要有一千元的積蓄，就安全啦，萬一有個頭痛腳

痛，不至于馬上就鬧饑荒?？墒亲罱?cái)星高照，沒有半年工夫，就攢

了八百余元，眼看就要滿千，好不快活?？墒墙裉靺s又覺得不對勁，

倘敝閣下忽然害的不是頭痛腳痛，而是急性盲腸炎，不是照樣得馬上

鬧饑荒乎?

因?yàn)榘踩惺且环N心理狀態(tài)，所以永無止境。身無一文時，覺得

一千元便安全啦；等到有一千元時，便覺得必須有一萬元才安全；等

到有一萬元時，又覺得非十萬元不可。錢數(shù)永遠(yuǎn)是安全感的十分之

九，錢再多，它可以很接近安全感，但卻一輩子都不能滿足安全感，狂

追下去的結(jié)果，永遠(yuǎn)達(dá)不到目的，反而弄得心如刀割。

炫耀的基礎(chǔ)是“比較"，沒有比較，便沒有炫耀。張?zhí)┲?/p>

勃龍大衣，坐著自備三輪車，路上碰見落魄老情人，向他嫣然一笑，心

中飄然日“：幸虧沒有嫁給那小子?！笨墒窃偻白撸幸惠v本年份的

小汽車風(fēng)馳而過，噗嗤一聲，濺了她一身泥。抬頭一看，汽車?yán)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