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在縣城上學,還是個鄉(xiāng)里娃子,看城里人住公房,有單位,拿工資,不挖泥巴,不種地,買菜上市場,吃糧去糧店,有供應證,有退休金,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走柏油路,坐公交車,娃在城里有學上有工作,出門有電影院,談戀愛有公園,上帶坑的公用廁所,有公家澡堂子洗澡,穿得干干凈凈,臉上細皮嫩肉的,尤其是城里姑娘比鄉(xiāng)下姑娘白凈漂亮,夢想畢業(yè)后留在城里工作生活,娶個城里姑娘做老婆,那該是過上了人間天堂的日子。但我清楚,我是個鄉(xiāng)下人,盡管我家在城邊上,盡管每天在城里上學并在城里走來走去,但與縣城,與城里人,與城里人享受的這么多好處,有很深的鴻溝難以逾越。況且我城里沒有親戚當跳板,要成城里人幾乎是夢想。這讓我在城里人面前,無法擺脫低人一等的壓抑和自卑。
進城做城里人,是光宗耀祖的事,在那時的鄉(xiāng)里人看來。我把進城當作了終生奮斗的目標。想了如何留在城里的若干個辦法,其中一個是與城里姑娘結婚。結婚,可按政府規(guī)定,戶口進城。可巧,班上一個城里的女同學和我好上了,而且情投意合,待戀愛談到一年多,我們已無法分離了。就在我們海誓山盟,談結婚的事情,卻由于我是農(nóng)村戶口,她父母堅決不同意。“今后的事情”無法深談下去,戀愛就成了苦惱。我問她怎么辦,她說沒辦法,除非你把戶口牽進城。我說我們結婚不就進來了,她說我媽死不同意。我說我在城里賣燒瓶來養(yǎng)活你,她說那你的戶口不是還在鄉(xiāng)下!她說,她說服不了她父母,說服不了社會的“眼光”,也說服不了自己。我們分手了。失戀的心痛,讓我憎恨起了城市戶口,恨它真不是個東西。!
忽然有一天,我女朋友對我說,要取消城里戶口了,讓城里人到鄉(xiāng)下去落戶。她家至少得有一個人落戶到農(nóng)村,有可能是她。果然,廣播里、報紙上是鋪天蓋地的“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農(nóng)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宣傳。高年級城市戶口的同學大半都被分到了農(nóng)村,戶口也隨身牽到了鄉(xiāng)里。一時,“上山下鄉(xiāng)”成了一股熱流。班里城市戶口的同學,紛紛交了“上山下鄉(xiāng)請愿書”,那種“到農(nóng)村去”的急迫,到了連畢業(yè)證也可不要的程度。在這種氣氛下,我和班里的5個農(nóng)村娃,忽然有了家在“廣闊天地”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