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有幸與陳荒煤前輩相識。他正是上述幾部"大毒草"電影的"罪責(zé)人", 那些電影雖然各有編導(dǎo)演員等參與創(chuàng)作的人員,但他當(dāng)時是文化部負責(zé)電影生產(chǎn)的副部長,也確實為這些"毒草"的"出籠"煞費苦心(草是植物,何以要用"出籠"喻其兇險,我至今茫然,但"毒草出籠"一度是最流行的正規(guī)政治語匯,故仍沿用), 為此他不僅飽受批斗之苦,還身陷囹圄數(shù)年。陳荒煤原名陳光美,曾是位小說家,第一個集子題名《憂郁的歌》,可見那時他是頗有小資情調(diào)的。但他后來投奔延安,努力地改造自己,名字改成了陳荒煤,他最后一篇小說題為《在教堂里歌唱的人》,刻意斷絕憂郁,但可能是覺得小說這形式還是容易讓自己陷于"軟情緒", 就此"紅盆洗手",一心一意當(dāng)起了"文藝戰(zhàn)線的組織工作者",也就是革命的文化官員,在"文革"前一直當(dāng)?shù)饺珖娪吧a(chǎn)的總管,他自以為思想感情已經(jīng)改造得相當(dāng)?shù)?布爾什維克化"了,并且在工作中也否決了若干認為是"思想感情不健康"的電影,可是,沒想到他批準拍攝的上述電影,有的根據(jù)烈士作品改編,有的根據(jù)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有定評的作品改編,有的編劇是老革命,有的素材取自左翼戲劇運動,按說就是有些抒情成分,含有些人情味兒,也該都不姓"資",卻一朝全被打翻在地,還"踏上一萬只腳",被指斥為是反革命的特大毒草。陳荒煤"文革"后平反復(fù)出,以很大的熱情投入改革開放洪流,他支持"傷痕文學(xué)",對我的小說《如意》改編為電影,他不僅支持,還為編劇和導(dǎo)演提供了細致而內(nèi)行的指導(dǎo),當(dāng)有人懷疑拍攝《如意》是"為抽象的人道主義張目"時,他站出來為我們年輕一代撐腰,這都令人感動。但就是他,有一天對我說:"我最見不得\'淡淡的哀愁\'。"當(dāng)時我想,他的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淡淡的哀愁即使算不得什么良好的思緒,也確實不必人人、時時都有,更不必在任何一部文藝作品里含有,但又有什么"見不得"的呢?后來我進一步深想,他的一輩子,處在不間斷的思想感情的改造中,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特別是其中那最易暴露出來的"淡淡的哀愁"這只"馬腳",讓他吃盡了苦頭,也終于讓他意識到那是與革命事業(yè)格格不入,必須像戰(zhàn)勝病毒一樣加以消滅的。
荒煤前輩在上世紀末因病去世??上Р荒芘c他詳細探討關(guān)于"淡淡的哀愁"這一人類共有的情愫了。
說是人類共有,不用舉更多的例子。前些天傳來的消息,法國女作家薩岡仙去。薩岡的成名作就是《別了,哀愁》。哀愁,無論是擁抱它還是告別它,那肯定是人類共有的一種情緒。哀愁與人類的總體生存狀態(tài)有關(guān),更與人性有關(guān)。革命家盡管為了社會公正去進行革命,卻大可不必將哀愁,特別是淡淡的哀愁,這人類的固有情愫,當(dāng)作革命的對象,大加撻伐,加以杜絕。
我二十年來一直珍藏著一本小書《中國散文44 篇》,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江蘇分會1983 年編的,封底上印著"內(nèi)部學(xué)習(xí)資料",后來不知道是否正式出版了,這本選集所選的44 篇散文確實都是精品,從上世紀20 年代一直選到80 年代,當(dāng)然,前半世紀的所占比例很大,編選者強調(diào),那只是因為那些文章"不好找",我讀這些篇什,卻感覺到,編選者是在有意無意地幫助讀者去找回那些被極左,特別是"文革"所荼毒、拋棄、遮蔽的美文,這些美文題材各異、手法多樣,作者的理念與情趣多元,但是,我一再細讀之中,卻發(fā)現(xiàn)這些不同的作者的不同文章里,卻常常氤氳出一種相通的情愫,比如:1923年宗白華在《我和詩》里說之所以喜歡泰戈爾的散文詩,是因為"他那聲調(diào)的蒼涼幽咽,一往情深,引起我一股宇宙的遙遠的相思的哀感。"俞平伯在《清河坊》里寫到:"我們試想:若沒有飄零的游子,則西風(fēng)下的黃葉,原不妨由它的花花自己去響著。若沒有憔悴的女兒,則枯干了的紅蓮花瓣,何必常夾在詩集中呢?"夏丐尊的《貓》寫家中愛貓失蹤死亡后,"在昏黃中獨自徘徊。日來已失了聯(lián)想媒介的無數(shù)往事,都回光返照似的一時強烈地齊現(xiàn)到心上來。"沈從文的《箱子巖》寫到一群與自然融合生存的船民,"聽到他們談了許久,我心中有點憂郁起來了",意識到"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卞之琳在《尺八夜》里寫自己幼時讀了蘇蔓殊那"春雨樓頭尺八蕭,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的詩句,"不知道小小年紀,有什么了不得的哀愁,想起來心里真是\'軟和得很\'。"而經(jīng)歷與陳荒煤很相近的何其芳以文句艷麗雕琢的少作《秋海棠》入選,更明白地寫出"這初秋之夜如一襲藕花色的蟬翼一樣的紗衫,飄起淡淡的哀愁。" 從上述"只取一瓢飲"的小選集,已不難看出,上世紀的許多美文,都含有"淡淡哀愁"的成分,魯迅先生的小說有《狂人日記》那樣的吶喊調(diào)式,有《阿Q 正傳》那樣的調(diào)侃文體,但《傷逝》這題目和開篇第一句,以及文末"初春的夜,還是那么長"等抒情句式,不知別人讀來是何感覺,我反正是咀嚼出了淡淡哀愁的滋味,還有他那散文集《野草》里的《風(fēng)箏》等篇,也都有同樣韻味。
淡淡的哀愁,也就是憂郁、惆悵、傷感的情緒。致力革命的革命者和致力撲滅革命的反革命者,他們處在激昂的亢奮的生死搏斗的情緒中,那的確是容不得半點哀愁、憂郁、惆悵、傷感的,任何那樣的星火情緒,都可能導(dǎo)致心慈手軟,從而一著錯、滿盤輸。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革命力量與反革命力量在大決戰(zhàn)的情勢下,也會考慮到對付中間勢力的策略,一種策略是"凡不公開反對我的都可視為朋友",一種策略是"凡不站到我一邊的均視為敵人",也往往兩種策略交替或交融使用。在塵埃落定后,革命者所解放的領(lǐng)域里,革命領(lǐng)袖的情緒一旦軟化,則社會春風(fēng)融融,而一旦超常堅硬,則會導(dǎo)致席卷全社會的狂風(fēng)暴雨。反革命勢力盤踞的地盤上呢,也會有因掌權(quán)者心硬而放大"格殺勿論"圈,以及心軟而解除大禁的情況出現(xiàn)。從這個角度看,對社會、歷史起關(guān)鍵作用的大人物,還是在其硬心腸里摻合進一些軟心腸,忽而憂郁一下、惆悵一點、傷感一點,也就是偶有點淡淡的哀愁,對蕓蕓眾生較為有利。這種想法是否屬于歷史唯心主義?理論上不去探討,我只知道,大概是1973 年,忽然上面?zhèn)飨录绷睿夥派虾5?反革命黑線人物"賀綠汀,負責(zé)監(jiān)管賀的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傳達是真的,賀是"文革"一開始就揪出來示眾的典型壞蛋,鐵案鑄定,豈能翻案?但也容不得監(jiān)管人員細問,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立即放人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后來才知道,就是發(fā)動"文革"的領(lǐng)袖忽有一天哼了幾句《游擊隊歌》,這歌子很不錯么!作歌子的人在哪里呢?你看,人性中的軟東西起了救人一命的作用,也不僅是一個人和一家人獲救,比他更心軟或者說一直是軟心腸的重要人物,也就趁勢以此為例,為一大批類似賀綠汀那樣的人物落實了政策。人性也在書寫歷史,這是我想表達的一個意思。人性里的軟和成分,比如體現(xiàn)于雖然魯迅視其為死敵,但因為你曾經(jīng)給過大洋鼓勵我們留學(xué),那就即使在"破四舊"的腥風(fēng)血雨里,也下指示要給你精印線裝本的《柳文指要》,這類的人情味兒;比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喟嘆;比如在睡衣外面套上大衣匆匆趕到八寶山出現(xiàn)于追悼會,并慈藹地慰勵遺孀;比如忽然憶及當(dāng)年同案被整,頓生赦免之心而大贊"人才難得"……以至于還有"我到哪里去離婚啊"的悲嘆,凡此種種,即使還算不得淡淡的哀愁,其實離得也不遠了,這樣的情緒,因其人具有巨大的輻射力,而由此輻射出后,多有良性效應(yīng),說一句彌足珍貴,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