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大夫盯著顏鵑眼睛,問,鵑,咱們相處得很久了,你說,我是可信賴的嗎?顏鵑不解地望著尤大夫,尤大夫又問,鵑,你回憶一下,我跟你撒過謊嗎?顏鵑馬上答沒有呀,怎么會呢?尤大夫就說,鵑,有個情況我必須告訴你,只告訴你,告訴你一個人,時間有限,也許西米馬上就回來,她有你們門鑰匙能自己開門進來,我跟你說的,不希望任何人包括西米什么的知道,顏鵑睜大眼睛說那為什么呢,尤大夫就說鵑啊鵑,我單刀直入了,你聽了要挺住啊,你知道,在醫(yī)院里,遺體處理還有尸體解剖之類的事情,包括跟醫(yī)學院那邊協(xié)調,技術上都歸我管,你媽媽的遺體,現(xiàn)在被派克那么一報道,成了捐獻給我們供教學科研使用的了,我還讓你在一個家屬認定書上簽了名;顏鵑插進去說,是呀,這怎么啦?尤大夫說可是現(xiàn)在沒能找到你媽媽親立的捐獻遺體的遺囑啊,法律上有漏洞;顏鵑說,我爸爸回來肯定同意的,我也同意呀,我媽媽她自己也一定有這樣的意愿,只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啊。尤大夫說,我要跟你說的主要還不是這個,你哪里知道,誰也不知道,現(xiàn)在只有我和我的兩個助手知道,我們對你媽媽的遺體進行防腐保存處理,結果,我發(fā)現(xiàn)……尤大夫說不下去了,顏鵑望著他,問,發(fā)現(xiàn)什么了?怎么回事?尤大夫就說那我就直說啦,顏鵑說為什么不直說?尤大夫咬咬嘴唇,說,我發(fā)現(xiàn),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你媽媽,她始終還是個處女!她的子宮沒有承擔過生育任務,甚至于,她的處女膜都沒有被戳破過……我也仔細考慮過,有的已婚婦女,后來會因為種種原因,陰道口又長出東西,閉合上,或者是子宮肌瘤所致,但我一再觀察研究,我的兩位助手意見也一致,你媽媽不屬于那種情況,她的子宮和陰道都始終沒有病變,我們可以萬無一失地得出統(tǒng)一的結論,這是一位終身沒有男人跟她做過愛,也終身沒有生育過的,性閉鎖的婦女!
尤大夫鼓足勇氣說完這些話以后,就直愣愣地望著顏鵑。只見顏鵑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像,臉龐漸漸變得比雪還白。尤大夫怕顏鵑昏死過去,隨時準備起身過去把她抱住。顏鵑忽然哇地一聲哭了,雙手掩住臉龐,搖晃著肩膀,連說你胡說你騙人你騙我你嚇我你亂講……尤大夫就起身走到她身后,雙手分別擱在她雙肩,隨著她的搖動哭泣,手掌越來越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努力給她一種從物理性轉化為心理性的支撐。后來顏鵑和尤大夫雙雙順勢抱在了一起,顏鵑摟住尤大夫的腰,把頭倚在尤大夫肚子上,尤大夫先抱住顏鵑的肩膀,后來又不斷用雙手撫摩顏鵑的發(fā)絲……
顏鵑在尤大夫肚子上哭了一陣,又轉過身,使勁揉眼睛,喃喃地說,太可怕了我不信這不是真的這不可能你弄錯了你在嚇唬我你要害我……尤大夫就抓過她的手,緊緊握住,蹲在她面前,望著她的眼睛,誠懇地說,我很抱歉我這樣做很殘酷真的很殘忍我該死,可是我想來想去應該讓你知道,一個生命不能在這樣的事情上混沌下去,我既然了解到真相我就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我的良心推動我來找你告訴你,再殘忍這件事我也非做不可,鵑啊,鵑啊,你要理解我,諒解我,鵑啊,我要鄭重地向你宣告,對于你,無論從哪方面,特別是情感上,我一點都不會變,不可能變,沒必要變,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你可以相信,你至少還有我,永遠愿意為你效勞,為你獻出一切!鵑,你要堅強起來,面對現(xiàn)實,應對命運……
顏鵑又變成了一具石像,嘴角悲哀下彎的,凄愴的石像。尤大夫望著她眼睛,增加了握她手的力度,對她說,鵑,你要鎮(zhèn)靜,這是絕秘,我們再不能讓它擴散,尤其要防止西米派克知道,絕不能讓他們從傳媒上捅出去。那兩個助手,我已經(jīng)警告了他們,而且,只有我才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們說了也是不能算數(shù)的,我出面否認,他們就成了可恥的造謠者,飯碗敲碎,還可以對他們起訴。但是,現(xiàn)在最急迫的,是必須中止遺體捐獻的事情,馬上安排你媽媽遺體的火化。為此你必須馬上跟我到醫(yī)院去,跟我們的頭頭腦腦說清楚,現(xiàn)在你回憶起來,媽媽明確跟你說過,她的想法跟你爸爸并不一樣,是不打算死去后捐獻遺體的,你可以這樣解釋,就是你知道,你媽媽私下里,始終保持著天主教信仰。
當然,還有個你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回來以后會是個什么態(tài)度的問題。我現(xiàn)在有了新的估計,你爸爸他是不會同意解剖你媽媽遺體的,如果我們快刀斬亂麻把你媽媽遺體火化了,他回來反而會舒一口長氣!也許各個方面都會有人站出來說,至少應該等你爸爸回來,跟遺體告別以后再火化呀,你就可以拿出你爸爸聯(lián)名簽署過的那個文件來說事兒,那上面除了表示死后捐獻遺體,還有不搞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等好幾條,你就說除了遺體問題,后面幾條是你們家人的共識,這兩天家里的靈堂你本來也是不主張搞的,因為朋友們堅持,才讓了點步……現(xiàn)在你家的事你完全可以獨立做主,只要你肯堅持,誰攔得住?
尤大夫不能肯定顏鵑把自己所說的意思都聽全了聽懂了,但發(fā)現(xiàn)顏鵑的臉色開始有了血色,不過那血色增加的速度離奇地迅疾,很快顴骨就變成了櫻桃紅,尤大夫覺得不妙,大聲地呼喚鵑啊鵑……
菩城的吊腳樓外有枇杷樹,開花時候好香,結出果子好甜,菩城雨霏那篇小說里的姑娘啊,你在春雨里賣完杏花,還可以在初夏的熏風里賣枇杷,走在那青石板上,你用銀鈴般的聲音吆喝,又大又肥的鮮枇杷耶……在夏日的雷聲里,屋檐的水柱像水晶的簾櫳,在那簾櫳后面,是閨房的窗戶,你倚窗而立,你想看清楚,那邊的柚子樹,樹上那些落了花沒多久,結出的拳頭大的柚子,被雷雨大風劈落刮落了多少,于是那小說里的小伙子,也就是原來的那個男孩,男孩長大了,現(xiàn)在是小伙子了,他就跑去告訴你,沒落多少,沒落多少,柚子和人一樣,要頑強地成長,成熟!秋風初起,滿巷里飄著大柚子的香氣,那是帶著苦味的香氣,于是你們就一起摘柚子,數(shù)柚子,那些下邊尖尖的,只能倒著擱的,是公柚子,那些下邊平平的,能正放著的,是母柚子,姑娘問,這有科學根據(jù)嗎,小伙子就說,有比科學更重要的啊,就跟著我這么說吧,來來來,我們把柚公柚婆擱到籮筐里,我們一起抬出去叫賣,我們一起吆喝,愛吃沙甜的,買柚婆啊,愛吃酸甜的,買柚公啊……姑娘,你抬不動了,你就別抬了,來,讓我一個人背,你把籮筐扶上我的背就行了,我的脊背很寬很厚很壯實呢,你要我背的,我全能背,你不要我背的,我也要為你背呢!來啊來啊……飄雪花了,我們賣什么?生活里總有能支撐我們的資源,來來來,我們從窖里取出紅薯,我們自己制作烤爐,我們能把紅薯里的蜜汁烤得吱吱地流淌出來,哎,好香好香,這又是一種香味,跟杏花、枇杷、柚子都不一樣的香味啊,這個世界多奇妙,連香味都有這么多種,就憑這許多的香味,我們也該享受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