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兩口有自己獨特的生活習慣,每天上午請小時工來幫忙,中午有個大午睡,下午到晚上則一切自理。小時工換了好幾個,最近由社區(qū)勞務中心介紹來的秋秋,在他們家已逾三個月,相處日見融洽。
但這天中午秋秋走后,老太太對老頭說:"今天秋秋有點怪。" 老頭瞅著老太太,仿佛在檢查她臉上皺紋的變化,說:"我倒覺得你今天怪怪的。" 老太太很不高興:"我怎么啦?你現(xiàn)在想作什么怪?"老頭說:"往日中午一起吃飯,你總話多,讓人耳朵咸咸的,今天淡得出奇。你還總時不時下死眼瞥秋秋,秋秋好像也感覺到你的異常,就只是低頭扒飯,菜也搛得比往日少。你們弄飯的時候我在那屋臨帖,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動靜。二位今天究竟為什么冷戰(zhàn)?"老太太聲高起來:"什么冷戰(zhàn)!世界都進入后冷戰(zhàn)時期了,咱們家還冷什么戰(zhàn)!"老頭自悔失言。世界大事且不去說它,他們家前些年的確有過"冷戰(zhàn)",是在他們和兒子之間。"冷戰(zhàn)"之先自然有過"熱戰(zhàn)",概而言之,兒子不爭氣,一上高中就進入狂暴的叛逆期,高考只上了大專分數(shù)線,畢業(yè)后父母調(diào)動了所有社會關系資源,費好大勁才為他在一家合資企業(yè)里謀了個差事,他卻并不珍惜,常常半夜才回家,鞋也不脫地把自己拋到床上,昏睡到天亮,那還算最好的狀態(tài),更多的狀態(tài)是進門就嘔吐,稍加斥責,他就嗷嗷亂嚷,一次氣得父親打了他一耳光,他竟伸出拳頭猛捅父親肩膀……再后來父親就不理他,甚至說過"還不如哪天交通隊來個電話,倒算干脆"的氣話;母親后來也從哭勸,變?yōu)榱吮M量少說話,兒子那間屋除非發(fā)出穢氣,不得不進去代為清掃通風,也就由他愛怎么亂怎么亂,唉,家庭"冷戰(zhàn)",父母一方那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啊!……
"好啦好啦,噩夢醒來是清晨,把他那照片再拿過來我看看,真正是浪子回頭金不換??!"老太太就把兒子剛從加拿大寄來的照片再遞到老頭手里,老頭從頭年就蓄起的胡須還難稱美髯,但一手將照片持在眼前,一手就得意地去捋那髯須。
老太太這才再把話題轉到秋秋身上:"你說這是怎么回事?我把這照片給秋秋看,告訴她照片上的小兩口還有我們那小孫子,很快就飛回國來探親,她把那照片看得很仔細,也說了幾句為咱們高興的話,可燒起飯來也不知怎么就沒往日麻利了,說是心不在焉吧,卻又像心事重重……今天這湯,是不是咸?她要打死賣鹽的,是不是?"老頭說:"也許勾起了她什么心事,她想念起丈夫兒子什么的了,跟照片上的生活一對比,他們的生活質(zhì)量是不是也太低一點了呢?觸景傷情,也沒什么奇怪的。" "啊,要不是今天覺得她奇怪,那天的事也就早忘了--那天也沒想著跟你說,你哪里想得到,我跟她一起在街那邊菜市場買魚頭去,在菜市場外邊,忽然一輛小轎車停在我們身邊,車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鉆出來,大聲招呼她,她也就親熱地應和著……你知道咱們都是有教養(yǎng)的人,人家說話絕不去竊聽,她們遠離了幾步去敘舊,我也就再遠離幾步等著秋秋,后來她們告別,車開走了,秋秋倒是主動地跟我說,那是她老鄉(xiāng),這二年在這兒做生意發(fā)財了……""外地進城的農(nóng)村人,也有少數(shù)奮斗發(fā)財?shù)?,又何必大驚小怪?""做生意發(fā)財?什么樣的生意?看那模樣,不像是做什么好生意,若不是開發(fā)廊,就是開歌廳!""你的意思,是懷疑秋秋……""她跟咱們說的經(jīng)歷,恐怕不那么真實。" "只要她能按你的要求做事,讓咱們有安全感,別的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你累不累呢?"老太太立即牢騷一籮筐:"我的腰都累得快斷了,你難道不知道嗎?晚上我在廚房燒飯,站得腰酸腿疼,當著秋秋跟你說過了嘛,要是有那么張恰可好的椅子,能調(diào)節(jié)高矮,椅座還能旋轉,我能坐著切菜什么的,豈不就好多啦?可這事你管了嗎?你光知道練那個書法,整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依我看,你練字是對的,可也該多下樓活動活動才是……唉,我就知道你又要張嘴跟我來那老一套:爽性讓秋秋全天來算了,晚飯何必自己燒?而且既然買菜的事交給了秋秋,也并不怕她虛報帳目,你就連那魚頭什么的特殊原料也統(tǒng)統(tǒng)交給她去買就是啦,何必\'御駕親征\'!你說得倒便宜!你須知道晚上燒頓精致的飯菜,對我來說,就跟你練那書法一樣,兼有健身、養(yǎng)性、審美、獲取成就感種種綜合功能!而特殊的原料,如魚頭、蹄筋、粉皮之類,不跟著秋秋去,她會挑嗎?你只管吃的時候搖舌舔唇贊好,怎知我的一片苦心!……"老頭本想說,拿我書桌旁的轉椅到廚房試過嘛,椅座太大,又不能升到你期望的高度嘛,你要的那種椅子,那天在百貨商場家具廳倒看見兩個,說是酒吧里用的吧臺椅,功能倒符合你的要求,但那形態(tài),擱到咱們廚房,你坐到上頭,合第二天的事態(tài)出乎二老的意料。秋秋燒好中飯,一起吃完,整理完餐桌,洗凈碗盤,就提出辭工。
老太太盯住她眼睛問:"我們沒對你不滿意呀。是你對我們不滿意啦?"秋秋說:"你們待我,跟待親閨女一樣。可是我不能再在你們這兒干了。我……我很難,很難。" 老頭問:"你有什么困難呢?說出來,我們能幫一定幫。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誰病啦?你愛人,還是孩子?"秋秋沒有低下頭,反倒微微揚起了下巴,說:"我以前跟你們?nèi)侨鲋e。我沒丈夫,沒孩子。我現(xiàn)在當小時工,為的是讓自己有個新的開始,今后也許能有個好丈夫,能生出好孩子來。我以前不是壞人,不是。那時候從山旮旯到這么個大地方來,什么都不懂,就被安排打那么份工。如今好多姐妹不還在打那個工?隨時還有新來的呢。我給她們打保票,只有極少數(shù)壞,絕大多數(shù)跟我一樣,是好的。不過像我這樣,下決心這么改變的,也確實還不多……"二老都是聰明人,相互對望了三秒,盡在不言中。老太太就給秋秋結算工資,還差一周才到月底,但給算成足月。秋秋接過,道謝完,這才說:"我給大媽帶來樣禮物,現(xiàn)在擱在門外頭呢,希望別拒絕。看見它,能想起來我的好處,給我點祝福,我就能更好地走自己的光明路了。" 那禮物是個吧臺椅,搬進廚房正合老太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