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仿佛遭遇到晴天霹靂,一瞬間,他認出那就是她!在一個菜攤前爆發(fā)出一場爭吵,大體的情形是,賣菜的嫌買菜的挑那些茭白時狠撕包葉、深掐根莖,往回搶,大聲說:"你買不起別買!"買菜的就揚聲抗議:"你狗眼看人低!"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難聽,兩個人的面部肌肉,都在爭吵中扭曲得似乎爬滿蚯蚓。那買菜的正是奧爾迦。他寧愿那不是她。也曾多次設想過,面對面也認不出來。但無需面對面,就能肯定那確實是她。奇怪,身軀縮短變粗,臉龐起皺短發(fā)變薄,聲音破鑼般沙啞,可他能馬上認出她來。
他轉身躲避。沒有人特別注意大棚里這口角的一幕。這算得什么人間奇觀,既然根本算不上一出戲劇,也就無所謂正喜悲鬧。但他眼里涌出了淚水,是那種流不出來,而且能逐漸又滲回淚腺的熱乎乎的液體。誰來安慰……吵架的她?從這極短暫的鏡頭里,他意識到她經(jīng)歷過太多坎坷,甚至眼下仍有許多艱辛,她的靈魂變得鄙俗粗礪,他們不可能再一起唱《哎喲,媽媽》,一起吟誦比如說"在大海上,一片孤帆閃著白光"那類的詩句……
在那附近的街道上踽踽獨行了一陣,他不自覺地走進了一片綠地。綠地里有一排梧桐樹,一些樹葉還是綠的,掛在枝上,迎著秋風搖曳;一些樹葉已經(jīng)干枯,落在甬路上,風吹過來,就在水泥磚上滑動,仿佛是些特異的銅片;還有些樹葉變黃了,卻還柔軟,有水氣,陸陸續(xù)續(xù)地從樹上飄下來。他在甬路上漫步,望著那些一樣環(huán)境不同狀態(tài)的梧桐葉片,心里旋出淡淡的哀愁。
忽然他又看見了她。真的是她。更是她。她坐在一張長椅上,菜籃子放在身邊。她左手拿著一片頗大的黃綠相間的梧桐葉,右手捏著一枝圓珠筆,低著頭,看不見她的眼睛,但可以看出她嘴角邊的皺紋分明地是在怡然地抖動……她用那梧桐葉當紙,不可能是在算賬,看呀,她寫下或者是畫下了幾筆,停下來,微微歪著頭,自我欣賞,然后又再往上描補……
他在離她大約十幾米外的地方,變成一尊銅像了。當然,那屹立不動的"銅像"心里,正漾出悲喜交集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