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何萃兮蕷中,罾何為兮木上。
我父親的靜室是很寬大的,但他不常在里面,他常在的地方是會客
室和下書房。
他雖然不在靜室里,但這里的東西,每天都由專人來擦抹揩拭。香
爐里的檀香,每刻都不息,神櫥里的長明燈也永遠點著。這靜室的南
面,是個大炕,炕上鋪著三寸厚白羊毛氈,氈上蒙著藍哈拉全鑲沿黑云
子卷的炕蒙子,蒙子上面鋪著一層香黃色的西藏駝襯絨。襯絨上擺著
成對的云龍獻壽黃緞靠枕,下邊還鋪著兩塊瓦合葉的千針行的厚褥墊,
也都是清一色黃絲絨夾線的百蝠宮緞做的。炕的中間,橫放著一張琴
桌,桌子是鐵梨木的,上面鋪著黃綢子,從兩邊垂下來。桌上放著木函
的經卷《:楞嚴經》《、妙法蓮華經》《、大悲寶懺》、《地藏菩薩真經》《、金
剛經》《、達道圖》《、隨壇經》《、太陽經》。還有《堪輿指歸》《、秘本龍山
虎勢全圖》《、地學發(fā)微》,還有一些手抄本的詩集。 .
我父親最寶貴的書是《悟世恒言》。凡是有母雞打鳴了,或是街西
頭老王家蘆花灰雞下了個軟皮蛋,或者天上出了個三環(huán)套日,或者月亮
周圍出了個雙暈,我父親就打開這本《悟世恒言》,用朱筆在上面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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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圈、。越重要、越靈驗的,圈兒勾的越多。然后用墨筆在行間寫上:
“某年某月某日驗于壬癸方”,或者寫上:“某年某月某 日某地怎樣了,
后多少日果驗 "等字樣。
父親的靜室靠北面,有三個佛龕,正中的高些,兩邊的矮一點,都是
描金透瓏的佛櫥,櫥前靜悄悄地懸著日月光明百寶法幢旗,飛龍舞獅祥
云結彩幡。櫥里畫著一排紫竹林,銜著一串珠子在飛著的金翅鳥。坐
在九節(jié)蓮花上的觀音大士像,全是用赤金葉子鑄了的。櫥前還有一個
白色的玉觀音,腰肢向一邊扭轉著,除了一些珍珠纓絡外,身上是裸著
的。佛櫥上邊有父親用竹子刻的自制對聯(lián)“:觀入空潭,云影花光都是
幻;音出虛谷,玉臺明鏡本來空?!睓M在上面的四個大字是:“得 自在
天 " o
我常常到靜室里去,都是等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才走進去。我去靜
室里的次數(shù)一定比我父親多,但他都不知道。這靜室里的每一件法器,
每一張佛像,或是每一枝香花,都是我熟悉的。差不多我閉著眼睛,都
可以看見它們。每樣東西,我都用手摸過。凡是可以掀開來看的,我就
看到里面去,看看里邊還有什么。我知道好些事物,譬如那個古銅的法
鈴里的小錘,也是一個小鈴鐺;西藏傳來的披著紫甲的瓷金剛,背后的
火焰是活動的,拿下來也可以。檀香香面子,是用來點著了薰的,焚香
的銅爐是宣德年間的。插楊柳枝的花瓶的鸚哥綠,釉子的光采像剛剛
被水淋過似的,那白玉半裸的觀音,上面還題著兩旬詞“:登歡喜地,現(xiàn)
自在身。"下邊刻一個蛛絲篆的小紅印章,是“玄石”兩個小字。桌上還
有父親的大銅仿鍵子,拉直了是個長鍵子,用來鎮(zhèn)紙。筆洗旁邊是兩只
螃蟹,水放得正合適的時候,螃蟹的眼睛里就透出兩粒小水珠兒來,像
是活了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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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些我都不大注意,我的心專注意在一張畫像上,這張畫像
曾使我迷離恍惚了。我常常做顛倒了事,都是為了她,常常如醉如癡,
也是為了她,常常聽不見母親在房里喊我的聲音,也都是為了她。我那
時才整整八歲,已經會在父親的藏書室里偷偷看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書
了,而且非常的懂,非常的明白。但是,卻不知道這張畫畫的是誰的像。
那畫上面寫著“戊辰年桂月薰沐敬繪”,下面的小印是鳥蟲書,我不認
識,我也不能找人去問。在我父親的靜室里,只有這張畫,是我沒有用
手摸過的。我仿佛用眼睛看還來不及,已經想不起用手去摸了,我仿佛
被什么迷住了,仿佛有千奇百怪的珍珠寶貝,擺在我的面前,使我不知
道先去觸摸那一件是好了。我常常怔在那兒用眼睛盯著她,我覺得我
最愿意看這張畫。我雖然還很小,但是已經很會看女人了。
那時,我哥哥正在鬧婚潮,全城好看的姑娘的庚帖,都往我母親手
里送,灶君爺板兒上的八字帖子,都壓滿了。我二哥來信告訴我母親,
說讓我去看,我看中了就行。我母親常常帶我偷著去相看人家的姑娘,
那些姑娘們,總是預先被她們的媽媽、或是姨娘姊妹們打扮得漂亮而不
露痕跡。差不多每次都是由她們的親屬,尋找出一個或一個以上的理
由,使姑娘出來給我母親裝煙倒茶,或者要我們吃點心;假如再熟了一
點兒的,或者論起來還沾著一點兒親戚的,那些姑娘們,還會趕著向我
母親叫二姑,或者經她娘家來論親,就叫我母親二姨,還得陪在旁邊談
些好聽的話兒。大概總是把那最好聽的講完了之后,她的母親就給她
一個眼色,使她走了,免得再求好,反落了包涵。有的聰明的母親,事先
總使自己的女兒稍稍知道一點兒,使她知道這事對她是過分的重要,這
事才是她生命的開端。所以早早就暗示給她,讓她答對得好一點兒。
有的姑娘雖然知道了,還得裝出不能臉紅,因為要是臉紅了,便是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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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知道,這是相親來了,而知道了還出來裝煙倒茶,不是太臉兒大了
嗎? 所以就不能臉紅。但是,當我母親有時要拉著人家的手看的時候,
她才可以臉紅,但紅到什么程度,這要看拉手時說的什么話了。要是母
親說“:這手生得真巧,一定是鑲啦沿啦的都會做 !”這時,那個被相看
的姑娘,臉上可以微微一紅,但還得站在一旁侍候著。要是母親稍稍大
意一點兒說:“這手真是能干兒,一定是個里里外外都打點到的?!边@
時,這個姑娘的臉得相當紅,但還得表示尊重在這里的客人勉強地站在
旁邊侍候著,不過等不了多久,便可以掀開門簾回到自己房里去了。倘
使她不臉紅,便是太不機靈了;倘使她不離開,便是她很滿意,要嫁了。
如果這家姑娘是和我們家有過交往的,或者是廝熟了的,這些姑娘有時
便拉著我的手,到她們自己的房里去吃果子,或者嘮閑嗑兒,問長問短,
總是把最溫柔的事物詢問出來。但是,這些都是極含蓄、極細微、極不
容易聽出馬腳來的。因為她們知道,我母親回到家里要詢問我,問她們
問我的都是些什么話兒。她們都知道這一著,所以準備了許多話,好使
我母親從我嘴里聽起來對她們有更好的印象;或者她們作出很細微、很
幽美的事物,能使我記起來告訴母親。每次相看了一個姑娘,要是有幾
分中意了,我母親便要我給哥哥寫信,信寫得很詳細,尤其是對那姑娘
的長相 ,身段和家世,都是由我母親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寫
得滿滿的。
我差不多統(tǒng)統(tǒng)知道了女人們的秘密了,因為我日久天長的在女人
堆里,她們有什么事我都知道了。她們什么都不避諱我,我從她們的話
里,知道了多少平常想象不到的事,我從她們的動作里,看見許多別的
動物所從來沒有過的動作。我知道她們在窗子外面說的話和在窗子里
面說的話怎么兩樣,我知道她們嘴里說的話和心里想說的話怎么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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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們想要作的和故意作的怎么兩樣,我知道她們已經作了和還
要作的怎么兩樣,我知道她們嘴里喜歡的和心里喜歡的怎么兩樣,我知
道她們敢喜歡的和不敢喜歡的怎么兩樣,我知道她們裝出來的喜歡和
裝出來的不喜歡怎么兩樣,我知道……
但是,這些女人都沒有畫上的那個女人使我驚奇。我簡直糊涂了,
我像走進了一種魔道,我不能戰(zhàn)勝那種魔道,而且我也不能說清楚那魔
道是什么,或者我簡直也不知道那魔道到底是些什么,對我要發(fā)生些什
么,甚至已經發(fā)生了些什么,我都不能夠理解或者知道??傊沂侵?/p>
了迷了。我那時正隨著我姑姑們的國學老師作詩,我雖然是個小孩子,
但已經會作綺情詩,我作的詩是“:誰家玉笛暗飛聲,坐弄飛音惹恨潮0
調寄同情應沾臆,同情最是海天遙。銀燈共照人不共,余音坐涌心花
焦?!?五十多歲的老師,會打揚琴會彈箏,對我非常器重,常常在
我父親面前稱道我,所以我小時候差不多有了神童之譽。又能畫畫,又
能吟詩,又能寫酬拜的信。我父親有時寫信,都找我代筆。我哥哥們的
才華都不如我,有許多人求我畫畫,有許多人見著我,對我父親說“:虎
門無犬子”、“雛鳳清于老鳳聲”,所以,我父親最喜歡我,常常對我講一
些超過我年齡所能理解的心里話。但是,自從我作了那首詩之后,我姑
姑們的老師,有一次對我姑姑們說:“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最不應該發(fā)
哀涼之音……這話應該對他說明。"他的意思是說:在這樣小小的年
紀,便作哀怨之思,長此以往,當非福壽之輩一…·,不過,他不便說出口
來。我小姑姑不明白,還偏偏問他:“他的詩作得好嗎?”老師點頭道:
“詩作得絕頂?shù)暮谩?我小姑姑便回來傻呼呼地告訴我“:老先生說
你的詩好得透頂,你好好地多多地作吧 !"我聽了便喜歡。從那以后,
我便作兩種詩,一種是給先生看的,一種是給我自己看的。那時,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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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去翻我父親的詩來看,我想看更多的詩,我知道人家七歲就能詩,我
現(xiàn)在已經太晚了,我想作得更多更好,成為一個真正的神童。我到處去
找詩。有一天,我忽然在父親書桌的抽屜里,找出一些沒頭沒腦的詩
來,也不知是誰作的,也不知是什么時代的本子,也不知道寫的是什么
詩,那詩是這樣的:
暫到瑤臺病客忙,夢中重改舊詩章。
月明露冷群仙散,唯有飛瓊愛許郎。
寶髻蓬松翠袖斜,尋芳暫駐紫云車。
九華妃子塵心動,掇盡人間碧奈花。
眉娘新試道家裝,不愿金環(huán)賜鳳凰。
海上紫云齊擁護,月宮同待舞霓裳。
玉虛同宴遇仙姑,賜我靈飛六甲符。
火棗冰桃都不食,殷勤只欲覓羊珠。
、 我壓根兒不懂這詩是什么意思,但我看了之后,就有幾分不快之
感,連忙把詩合上,便走開了。走了幾步,我又轉回來,把詩詳詳細細地
又看了一遍,這才決定再也不來看了,便默默地走開了。
那一天,我覺得有點兒頭痛,我母親問我怎么的了,我說沒什么。
晚飯我吃得很少,我母親摸摸我的頭很熱,便拉著我的手,問我到那兒
去了,她想知道兒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撞赳"。我有些生氣,便說:
“我作詩作累了?!蔽夷赣H聽了,便罵我父親“:什么神童玉女的,天天胡
扯 ! 聽你父親放任你們,那里有這樣小小的孩子,天天就會吟詩作畫
的? 人家放牛的孩子,這樣大小,還只會打滾兒呢,那有這樣大的孩子,
就要知道天下事呢? ……”于是,就讓我五姑姥姥的女兒靈姨,領我出
09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去玩,并對靈姨說“:你領蘭柱到花園里去玩去,他一定是關在屋里悶
得慌了……,那有這個道理,明兒個我把你的詩本子、畫冊兒,叫人都拿
去燒了 !” 7
我完全忘了詩的事,我和我的靈姨玩得很好。我們到后花園的水
池子去弄水玩,因為水已經給落下的花瓣兒蓋滿了,我們用樹枝兒把水
面上的花瓣兒撥開,向水里面照,我們倆約定,誰也不看誰,只是在水里
看著彼此的臉,我在水里向她笑笑,她也在水里向我笑笑;我向她皺鼻,
她也向我皺鼻;我向她作鬼臉,她也向我作鬼臉。總之,我們倆誰也不
看真正的誰,只看水里映出來的影子。我們作了許多花樣,玩膩了,便
去采杏花。
我爬到最高的枝子上,想把一枝開得最爆的杏花剪下來。但靈姨
卻一定要我剪下那枝苞兒最多的,她說那枝插進瓶里不容易謝,可以開
好幾天呢。我說花枝多得很,誰還等它慢慢開? 今天插了開得最大的,
明天謝了,不會再剪一枝嗎? 天天開得火爆爆的該多好? 但是,她說:
“不要糟踏那花JLPI呈,那花兒一年開一次,也不容易呀,怎能搶著空兒
來糟踏呀 !"
我騎在樹干上,一聲不響,還是去剪我自己選的那一枝。靈姨見我
仍然去剪那枝開得最火爆的,便和顏悅色對我說“:好孩子,你剪那枝
帶菇朵的給我,我抱你下來。"我鼓著腮幫子說“:我才不稀罕你抱呢!”
我挺能爬樹,多細的樹,我也能爬到頂上去,直到樹頂都搖晃了。但是,
我想了一下,便說“:你真的抱我呀?"靈姨說:“不騙你,我一直把你抱
到媽媽的炕頭上,放在媽媽的懷里,叫媽媽拍著你睡覺。"我聽了,便再
向上面爬,去剪那菇朵最多的枝蔓。我剪下來后,招手要靈姨到下面來
接我。當我要落地的時候,靈姨跑過來接我,我一只手勾在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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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她從樹上把我抱了下來。
我還有點兒不高興,便把杏花向她身上一推說:“你的花,給你
吧。"我的手正碰在她的胸部,我覺得有什么又軟又滑的感覺。我有些
奇怪了,向她的胸部注視了一下,靈姨的臉微微的紅了,小聲對我說:
’
“好孩子,下來自己走吧 !"本來她答應的話,是把我抱到媽媽那里的,
現(xiàn)在她變卦了。我是可以糾纏她的,一定要她把我抱到媽媽那里去,到
了媽媽那兒,我可以告她,說出我的道理怎樣怎樣,好讓媽媽評評理,她
為什么改變主意,不抱我回來了。但是,我沒有這樣作,我好像有了罪
似的,也嚴肅了一會兒,迷惘地從她懷里落下地來。不過,靈姨馬上就
活潑起來了,和我商量著這些花兒插那個花瓶好看,瓶里要裝池子里的
水,不能放井水,那些茸枝要剪下來……等等。她拉著我的手,一邊談
著一邊向正房走??斓秸苛?,她問我頭是不是還痛? 而我卻早已忘
記了這回事,便問她“:是我方才頭疼了嗎?”她用尖尖的手指劃著我臉
羞道“:不是你疼 ,難道說是我疼嗎?”我把她拉著我的手使勁地擺了一
下說“:都是我媽媽說的,我沒說頭疼。"靈姨說“:二姑以為你畫畫兒畫
多了。"我拉住她的手停在那兒問她“:靈姨,明兒個我給你畫一個像,
好不好?"靈姨用手端起我的下額,深深地看了我一下,笑著說一聲
“好 !"
我很高興,一直跳到媽媽那兒去要花瓶,要大剪刀,要池子里的
水……和靈姨忙了大半天,把花兒供在媽媽房里。媽媽在那兒弄麝香
丸,不大答理我們。我們只顧弄花,也不大答理她。
我很疲倦,很早就睡了。夜里我作了一個很奇怪的夢,醒了時,一
五一十的對媽媽講,但有一些又記不起來了,于是又睡著了。我似乎覺
著身子向下沉落,一會兒比一會兒沉落下去,我似乎覺得我陷落在軟綿
09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綿的什么里邊。我睜開眼睛看看,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用手指輕輕地
去觸動一下,覺得有一些兒香,又有些兒膩。花,是花。桃花、杏花、梨
花……,是一片花的海。、
我家住在杏樹園子胡同,前邊、后邊、左邊、右邊到處都是杏花,還
有李花、梨花、櫻桃花。杏花最多,杏花有洋 巴旦杏,桃核大杏,白
杏……,梨花有香水梨、白梨、鳳梨、馬蹄黃、紅綃梨……最多的是香水
梨。這些花兒都約定了在同一天開,開得像雪盆似的。杏花的干子像
藍色的煙霧,藍蒼蒼的,花朵兒便從這上面浮出來,越浮越多,像肥皂泡
沫似的突然淹沒了藍色的海,眼前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是一片白。桃花
也是白的了,櫻桃花也是白的了,杏花也是白的了,李子花也是白的了,
白的煙霧噴上來,就像一團浪花,怦然碰在礁石上,就這樣的擎立在天
空上,忘記了落下來6 白色的花朵毫不吝惜的綻開來,毫不吝惜的落下
來,一陣風絲兒吹過,一只小鳥兒彈腿,花瓣兒便花花地落下來,像灑粉
似的落下來。池塘的青色便不見了,都被花瓣兒蓋滿了;小道也被花瓣
兒蓋滿了,人們便踐踏著花瓣兒走過。
在我的窗子上,我什么都看不見,只看見白色的什么壓下來,一直
扣到我的臉上、眼上、手上、心上,團團地圍繞著我的都是白。我?guī)缀醪?/p>
能動了,我似乎被一些什么軟綿綿的東西纏住了,我聞不到什么香氣,
我只覺得有幾分涼爽,又有幾分煩躁,像埋在春天雪地里的小蟲子似
的,我想翻出土去透一下氣,又覺得這柔軟的土,是這樣溫暖,舍不得出
去。
我迷惘地、沒有思想地躺著。云彩向我飛來,天空向我飛來,云彩
從我的胸部腹部飛過,天空從我的胸部腹部飛過,流水在我的耳畔嘩嘩
響著,把我?guī)У胶苓h的遠方,白色的冰的花朵向我開著,白色的柔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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絨毛擦摩著我,很快地我向下沉落下去,我大聲的城了起來,便醒轉來
了。我把頭拼命地向被子里面縮進去,我蜷縮在被子里,輕輕地發(fā)著嬌
聲喊媽媽。在清早起床,我不管是叫誰,第一聲總是叫媽媽,而且不管
是誰來服侍我,都不如我的意,只有媽媽來服侍我,才是最好的。但是,
媽媽來服侍我的時候,是很少的,通常都是保姆來服侍我,這就是我一
天不快活的根源。倘若我在被縫里看見是保姆來了,我就發(fā)脾氣找岔
兒,不是她這兒不對,就是她那兒不對,而且撿著什么就扔什么,一點兒
也不聽話。倘若我在被縫里看見是媽媽過來了,我便撒著嬌兒和媽媽
歪纏,在被子里打滾兒,很難得起來,冬天便說要烤衣服,夏天就鬧著要
洗澡。媽媽很疼愛地親我,抱我,我就在媽媽懷里揉來揉去,不肯馬上
穿衣服起來,像有一團熱霧似的媽媽的臉向著我,我把臉貼在媽媽胸
上,盡說些怪話,告訴我昨夜夢見什么了,今天要吃什么了……,媽媽很
快地就要我別胡鬧。她把眼睛放得正經起來,告訴我昨天什么什么不
對了,今天應該怎樣怎樣才是對了。因為我父親放任我們,所以媽媽便
嚴厲地管教我們。媽媽的眼睛一正經看著我,我就生氣,而且不希望她
再來了,我就埋怨她。媽媽發(fā)現(xiàn)我不高興,便再好好地周旋我。待我緩
過氣兒來,就去料理家務了。我總是因為媽媽不好好和我玩而生氣,媽
媽的忙和媽媽的道理,對我都沒有用。但是媽媽總以為她是對的。父
親該多好,什么都隨著我們。父親要是媽媽該多好,媽媽的眼色要是不
會變該多好 ! …… 。
我醒轉來,就叫媽媽,一聲連一聲地叫,把頭縮在被子里不出來,我
決定:一定要媽媽走來,我才答應把頭從被子里伸出來。我迷迷糊糊地
滾在軟松松的被子里,覺著有些熱,又有些急。忽然,我覺得媽媽坐在
我的旁邊了,我真開心極了,閉著眼睛伸出手來一把抱著媽媽,就去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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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嘴唇,把頭偎依在媽媽懷里說“:媽媽,我作了一個夢,我夢見和
靈姨……”忽然,有一只手推開我,悄聲對我說“:誰是你的媽媽……"
我睜開眼一看,是靈姨。我就更歪纏地撲過去“:是我媽媽,你就
是……"我看見靈姨撇撇嘴,啐了一口道“:誰稀罕 !"然后臉上現(xiàn)出機
伶的笑,眼光深深地看進我的眼睛里。她看出來我不懂她的話,便順著
我的視線,看過我這邊來,用頭頂門兒頂著我的頭頂門兒,騰出手來給
_
我穿衣服。我便和她打呀、鬧呀、揉呀、搓呀,膩夠了,聽見媽媽喊我們
了,埋怨我們穿衣服怎么穿得這么久? 靈姨用眼睛瞪了我一下,我們才
算穿好了衣服。 + :.
我很久不進爸爸的靜室里去了,那一天黃昏的時候,我偷偷地走進
去。外邊院子好像已經昏暗了,但南園子的花光還是亮的,反映過來,
仿佛這靜室里也是亮的。 ‘
突然,我又看見了那幅令我著魔的畫像。那畫,用淡淡的杏色絹裱
的,畫又細又長,下邊用紫檀木作畫軸,畫的頂上還垂下一串珠珞的纓
子來。
我的臉發(fā)燒,心也 b b地跳,手也不聽使喚了。我好像是第一次看
到這張畫,這畫很高,我便把香案上的香爐搬開,從紫檀凳子上爬上去,
站在香案上細細地看。
我第一次站得這樣高,第一次站得和畫像上的人的臉一般高。那
,
是j 張古裝美女的畫像,下面好像是煙霧,又好像是水……仿佛她是走
在水上,又好像是立在煙霧里,她臉上含著輕愁,又似乎在微笑..…·,我
著迷了,不知為什么,我靠近她,和她輕輕地親嘴……
迷迷惘惘地我走出了那間寬大的靜室,我回頭看了一下,我覺得更
大了,覺得它和我有些兒陌生,但是,它又和我有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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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說不出的迷惑,我癡癡地說不出,也想不出……。就是那天,我病了,
發(fā)著高燒,還常常發(fā)著囈語……。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非得媽媽來侍候我不可。我的大嫂為了減
輕媽媽的疲勞,要替媽媽來看護我,我便把東西擲過去,不許她進來,親
戚鄰居來看我,我都不讓他們進來。只許媽媽和我在屋子里,別人送東
西,都送在外屋。我把豹皮鋪在炕上,太師椅放在炕上,炕也是床,也是
地下,我要坐起來,就坐在太師椅上。我從窗子里向外看著白云似的花
兒……。媽媽侍候我吃藥,靈姨有時也到窗外來看我?!?/p>
大夫不知道我到底鬧的什么病,他告訴我母親,說這是“苦春"。
我媽媽慌了,問大夫怎么治才能好? 大夫說“:立了夏就好了,您看鵝
毛飛不起來的時候,小少爺?shù)牟【秃昧??!?/p>
到了夏天,我病好之后,我的二哥就一定要我到天津去念書,我媽
媽雖然舍不得我走那么遠,但她怕不依著我,我又生病,于是就答應下
來了。
三年之后,我又生病了。我哥哥叫我停學回家去休養(yǎng)。那時我已
經踢得一腳好足球,玩得一手好杠子了。我回到家里,正是大秋天,和
我大表哥——大祥哥天天到大地里去玩。我從未接近這大地,現(xiàn)在真
是心花怒放……,覺得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新奇的。十四歲的男孩
子愿意騎馬就騎馬,愿意打槍就打槍,坐在拉糧車上,放飛似的跑,躺在
黃金的禾稈上曬太陽,拿起青脆的大蘿 卜,摔在地上裂開來吃,在地頭
上攤開“鋪子"燒毛豆吃,捉住小雞放在火上烤……;站在小山崗上,從
地這頭向地那頭喊,打著小鞭子“咔、咔"的響,騎著沒有鞍子的馬在斜
坡上往下放?!?/p>
09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我的家,在我眼前都變了。從前我所能看見,所能想到的,現(xiàn)在卻
很少看見、很少想到了,我現(xiàn)在看的、想的,都是我從前看不到、想不到
的。……這是一個新世界……
有一天,我一個人打著脆輕輕的鞭梢,在田里跑,看見那楞頭青的
大螞蚱在我面前小鳶鷹似的飛旋著,我一定要捉住它。我捉住螞蚱后,
便把它的翅膀拉下來,外邊那層硬翅不要,我要里邊那層新綠色透明的
薄翅兒,拉下來后,便把秫秸里邊的瓤兒,用指甲掏空了,把透明的翅膀
放在里面保留下來。
我在草棵里,又蹬出一只呱呱青的大螞蚱來,它飛起來真像只漂亮
的綠燕子,可是又驕傲得像只小飛鷹。我跟蹤著它,把方才收集到的那
些各色各樣的珍貴奇異的翅子,那些費了我多少機智捕獲到的、放在太
陽底下放光、放在月亮底下發(fā)亮的翅子,都拋到九霄云外了。我就要這
一個,最好的這一個,沒有這一個,那一切好的都是多余的,對我都是沒
有絲毫價值的。 ,
我跟蹤那驕傲的螞蚱兒,它是多么快活,多么得意,它剛剛落下來
就又飛起,飛了一個抹斜的半圓,又飄飄地飛起來,往上折,往上折,又
猛地跌下來,再兜一個圈子翻上去……,我看得清清楚楚的,這透明的‘
閃耀著歡樂光芒的翅子,等一會兒就是我的了,我要輕輕地摘下它……
那螞蚱飛得恁快,轉眼已經飛過壕溝去了。秋天的田雖然割了,但
垅上還是不太好走的,因為每條垅都沒有破壞,都比較高。我拔著紅色
的靴子在一望無際的大野里追逐著。我把白絨短上衣拿在手上,預備
用來捕捉它。
那螞蚱飛翔得更美,圈子兜得更圓,一會兒又飛到我身邊了。我抖
起衣服,一下子撲過去,撲著了。我慢慢掀開鋪在地上的衣服,怕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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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空子突然飛走了。但等我把衣服都掀起來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什
么都不見了。我就勢在白上衣上躺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太陽懶洋洋地
曬在我身上。各色各樣的螞蚱,在田野里飛舞。紫色的、土色的、黃色
的、蒼綠色的、花蛇色的……,穿梭似的飛舞。但我一眼就看見了我追
捕的那一只。我立即跳起來,輕輕地繞過田垅,它向一個草垛上面飛
去,落在地窖旁一棵特別長的青草上,我一撲又沒撲到。這回它落到一
個小草堆的尖頂上,我毫不猶疑地向尖頂一身縱去,我把全身都投到小
草堆上,草堆立刻陷落下去,我的頭已經探過草堆這邊來了,我看見一
個姑娘,這姑娘有點像畫上的像,又有點兒像靈姨的模樣,把她嚇了一
跳。她本來是坐著在編織著什么,現(xiàn)在連忙想站起來,但一看出是我,
便又坐下了。她又驚又喜地睜大了眼睛看住我,但是眼睛馬上變小了,
臉上露出一種頑皮的笑“:你沒捉住螞蚱,你捉住我了?!? ‘
我一個鷂子翻身翻過去,偎在她旁邊,急急地說“:靈姨,怎么會是
你呢?”她帶著幾分幽怨的樣子說“:為什么不會是我呢?”
我問她為什么不去看我? 住在曼g JL? 為什么沒有聽到她一點消
息? 為什么不知道我回來了…一·? 我問她:“你為什么不去看我媽
呢?"提起我媽媽,她臉上顯出自嘲的笑容來,然后還是用馬蓮仔仔細
細的編織手上的東西。我說“:靈姨,你為什么不答理我? 難道你不跟
我好了嗎?"
靈姨正把一截馬蓮放在嘴里咬著呢,聽了我的話,便捧過我的臉兒
來,把眼秀媚地瞇縫著,用牙使勁地把馬蓮咬了一下,說:“你長大了,
你長得好高,我?guī)缀醪徽J識你了。就你一個人來的嗎? 誰跟著你呢?"
我說“:就我自己來的,我特意找你來的,我就知道你一人在這兒?!钡?/p>
我心里真難過,假如我真的知道她一個人在這兒,而我是特意來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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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多好。靈姨意味深長地一笑,嫵媚地看了我一眼,等了一會兒才說:
“你不知道的還多呢,你太小了啊……"然后又對 自己嘲諷地笑了一
下。我有點惶惑,急急地在她臉上身上看著,想看出一些什么不同來。
靈姨比以前更漂亮了,臉上的紅潮更涌了,她的上唇中部,尖得特別分
明,她的嘴唇在動的時候,像是活了似的。她的嘴唇在翳合的時候最好
看,像一粒滾動著的紅櫻桃;她的胸部比以前更突出了,仿佛有一種溫
柔的風,吹進她的衣裳里,把衣裳脹滿起來了。她把她作的一個小馬蓮
垛兒,放在我手心里,然后把我的手指按下去,叫我握住。
我有點發(fā)慌,覺得她一定是要走了,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問她“:你
在那兒住?"她指著地頭上那座白房子給我看。我又犯了我的老毛病,
和她糾纏起來,我說“:不行,你一定得告訴我怎么一回事?”
靈姨嘆了一口氣,看著我眼里透出愉快的光輝,然后用兩手抱了一
下膝頭,把頭放在兩膝中間,將臉向上仰著,把膝頭輕輕地搖了兩下,眼
睛向上看著我,嘴兒仍舊緊緊地閉著。等了一會子,才幽幽地說:“我
早就知道你回來了。"
我聽了就跳起來,叫著:“那你為什么不來看我? 靈姨,是我媽媽
欺負你了嗎? 我去問媽媽去,你為什么不在我們家了呢? 一定是我媽
媽的主意 !”
、
靈姨搖搖頭,然后說“:小孩子,你什么都不懂,吃了晚飯,你到那
白房子里來吧?!闭f完她并不站起來,反而把身子平鋪在草地上,順手
在地上折下一根草稈兒來,一段一段地用指甲兒折著,然后回眸對我問
道“:好孩子 ! 告訴我,靈姨好不好?”
我爬到她的跟前,還像我以前和她在一起時候那樣說:“靈姨頂
好 ! 我就喜歡靈姨 !”我因過于痛苦,止不住熱淚迸出,嗚嗚啕啕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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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起來。她把我的頭偎在她懷里,自言自語地說“:靈姨不好了……!”
用手撫弄著我的頭發(fā)。她忽然抱著我的頭,找我的臉,來和我貼臉,她
親得很使勁,好像在咬我一樣。等我抬起頭來看時,我看見她兩顆大的
淚珠含在眼里,然后用一個輕淡的笑把眼淚抹去。她的眼似乎在說:
“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懂呀 !"
我真著急,我真想說“:我什么都懂呀,為了你,我死了都可以,什
么事我都可以作。"但是,因為我還太小,我只知道害怕和惶惑,而且貪
婪地看著她的一切,我完全陷在一個大的迷惘里?!易约河X得為
什么這樣不足輕重呢? 為什么許多事大人都不告訴我呢? 為什么他們
都背著我來進行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
靈姨說“:你回去吧,可是不要告訴媽媽。”我完全受傷害了,小小
的心完全裂開了,我在別人眼里是個小孩子,我恨透了我媽媽,一定是
她欺負了靈姨……我小小的心完全開向著靈姨。我像她的保護人一
樣,我一定給她報仇,不管欺負她的是誰,我都打死她……。我還站在
那兒不走。
靈姨看見我站在JlI JL不走,便轉過臉兒回到我面前,深深地、靜靜
地和我的嘴,親了又親。
我覺得我的嘴唇上停留著一種新剝的蓮子里那顆小綠心子似的苦
味,可是又帶著幾分涼絲絲的甜味,那軟的、帶著點兒甜的感覺,還停留
在我的嘴唇上,可是我眼里流下的淚水卻把它沖咸了……,那沉沉的咸
味刺醒了我的神經,我才記起應該回家了。靈姨回過頭來向我作手勢,
招呼我,叫我趕快回家。
我癡癡地走……,她為什么不送我回家? 一定是媽媽和她打仗了,
我去指問媽媽去。但是后來我想,還是到那白房子之后再說,我?guī)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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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的惆悵回家去了。
吃飯的時候,媽媽問我今天都作什么玩了? 碰到什么人了? 我都
支支吾吾的混過去。在我手心里,還熱呼呼地握著那個編得小小的馬
蓮垛兒。就是在吃飯的時候,我也能聞出它擴散出的清香來。
媽媽說我一定玩累了,晚飯后在院子里玩玩就可以了,不要出去
了。我都答應下來。潦潦草草的吃完晚飯,我便向老門倌賺開了大門,
向北地里走去。我走得很快,好像后面有千軍萬馬追上來,要把我拉回
去似的。
遠遠地,我便看見了那白房子,我覺得它是那樣的遠,離我那樣的
遠……,我看道上也沒有人,也沒有阻礙,我很高興。但是,不大一會
兒,一個拉草的車,往岔道上轉過來,走在我的前面,我想趕過他去,將
他落到后面,但是因為我太小,將他落到后面一會兒,他就又趕上來了。
他差不多和我并排走了起來。車上草裝得很多,兩邊幾乎都拖到地上
了。他遮在我前邊,使我有時看不見那白房子,心里感到十分氣悶。
快到那白房子面前了,我的心突突地跳起,而且記起了我自己的嘴
唇,一直到現(xiàn)在還覺得有些兒異樣,還是有著馥郁郁的熱和甜絲絲的
涼。我用上牙咬著我的嘴唇,加快地走著。忽然,我看見我的父親騎著
那匹新買的快馬,從那白房子的院里沖了出來,他的眼睛兇狠狠地向著
草車瞟了一眼,他的臉上布滿怒氣。那馬一扭脖,被我父親重重地抽了
一鞭,便向北奔去了,遠遠地還聽到那烈馬咴咴的叫聲……
我的全身都戰(zhàn)栗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身子要倒向地下去,我
竭力鎮(zhèn)定,我站穩(wěn)了,我看住那白房子。
拉草車的大爺說:“小少爺,你累了吧,上車頂上來吧,你爬不上
來,我抱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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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最后一句話,激怒了我! 我頂不愿意人家說我是小孩子,我氣
得連理都沒理,拔開腳,便向白房子跑去……
靈姨正當著門坐著,嚶嚶地搖紡錘子,看見我,便跳了起來,拉著我
的手往外跑。
那時那草車正好走到她的門前,趕車的大爺是個聾子,靈姨用手和
他比劃了半天,便把我拉到車頂上去,我們兩個坐在車頂上的草垛里,
一搖三晃地走著。
這時,暮色從四面兒上來,遠遠的村落都變成蒼黑色了,灰色的光
像霧似的,一會兒比一會兒濃了,我心里重壓著什么都說不出來。
靈姨輕聲說“:你爹爹用馬鞭子打了我?!?/p>
“他為什么欺負你呢?"但我想到他是我父親,更憤怒的話就在舌
頭上結住了。
她淡淡地說“:因為他又喜歡了別人。"
我一頭栽到她懷里,就大哭起來,我傷心極了。靈姨的頭發(fā),不知
什么時候散開了,暖酥酥地覆在我的臉上。車搖晃著,我哭得不能自
己,后來就昏沉沉地在她懷里睡著了……。我感到有一種紅色的熱霧
籠罩著我,在暗中,我好像看見靈姨紅熱的嘴唇在招呼我,我仿佛又聽
見媽媽愛撫的聲音輕輕地喚著我……。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五日窮一日之力寫成,桂林。
(原載 1 942 年《文學創(chuàng)作》第 1 卷第 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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