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10月20—21日,圖拉的一位農(nóng)民、也是托爾斯泰的熟人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諾維科夫曾經(jīng)登門拜訪。他們倆1895年在莫斯科相識,當時26歲的諾維科夫在軍部當書記員。一個同情革命的激進主義者對托爾斯泰主義產(chǎn)生興趣,頗有幾分逆風而動的味道,這在當時的俄國鮮有其例。托爾斯泰對這位熱情洋溢、無所顧忌的年輕人印象頗深,在自己的日記中對這次來訪做了記錄,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個人意見和看法。他給托爾斯泰講了軍方處置的一宗案例,說是雅羅斯拉夫新近處決了幾個科爾津金廠里的工人。托爾斯泰認為這是謠言,警告他不要以訛傳訛。未出數(shù)月,這個年輕人即遭逮捕,不過罪名不是盜竊軍方機密,而是在私人書信往來中對國家“首腦”—尼古拉二世的個人品質(zhì)妄加非議,這情形和差不多半世紀后發(fā)生在蘇聯(lián)的一幕何其相似:他跟索爾任尼琴犯下了同樣的“罪行”!這一場風波過后,諾維科夫被貶為庶民,守著一塊薄田艱難度日。農(nóng)閑時節(jié),他也寫一些散文雜感聊以自慰,與托爾斯泰偶有謀面。十月革命后,這個人給斯大林、高爾基寫信反映農(nóng)民負擔過重、生計艱難的問題,結果又一次遭到逮捕,1937年被執(zhí)行槍決。這個狂放不羈、膽大包天的農(nóng)民,其實有著一顆精明睿智的頭腦,和一雙勤勞能干的手;他是嘗到斯托雷平土地改革甜頭,憑借自己的勤勞和智慧,點滴積累家庭財富而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的新農(nóng)民中的佼佼者。
暮年托爾斯泰指望的,就是這個人。
10月20日,這位小農(nóng)場主跑到托爾斯泰家里,賓主相談甚歡,耽擱了一點時間(諾維科夫言語間還對托爾斯泰表達了不滿,抱怨他不來自己家做客)。農(nóng)夫提請主人留他過夜,說是怕在路上碰到喝醉的流浪漢;主人如他所愿,將他安頓到馬科維茨基的房間里休息。他躺下不久,托爾斯泰突然走了進來。諾維科夫睡意蒙眬,一開始還以為看到的只是夢境,“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聽不到一點聲響。”此次雅斯納雅·波良納之行,托爾斯泰的精神面貌給諾維科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氣色很差;我一看到他心里就直犯嘀咕,如此孱弱委頓的一位老人,茍延殘喘尚屬不易,又是如何思考問題、如何到處游走的呢?”托爾斯泰在床邊上坐了下來,對諾維科夫開誠布公地講起自己的心思。那一夕夜談的內(nèi)容,在前不久出版的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諾維科夫的回憶錄中有所披露。在凡夫俗子眼中,托爾斯泰當夜說過的話有些不可理喻。不過別忘了,托爾斯泰的談吐一向因人而異:與農(nóng)民交談,他使用的是民間語言;哈莫夫尼卡那次與高爾基的邂逅,托爾斯泰就是用村夫野佬的口氣進行交流的,因為在托爾斯泰看來,高爾基是“貨真價實的民眾”。
“當然,如果我在年輕的時候能發(fā)那么一點脾氣,哪怕吼兩句、跺幾下腳,我的妻子也許會溫順一點,變得跟你的妻子一樣聽話?!蓖袪査固┱f,“可我素性軟弱,生怕鬧出一點亂子,家宅不寧,聲名遠播。只要冒出一點家庭矛盾的苗頭,我總是歸罪于自己,覺得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覺得,不讓愛我的人受一點委屈,這是我的責任。所以,無論誰對誰錯,最后讓步的總是我?!?/p>
“他每次跟我說起雅斯納雅·波良納的生活,總離不開沉重二字?!敝Z維科夫在回憶錄中寫道—他去托爾斯泰家做客,顯然不止一次,“總說自己是游手好閑的寄生蟲,沒有盡到用自己的雙手獲取勞動果實養(yǎng)家糊口的義務?!?/p>
毋庸置疑,他的家人不會把他看成“游手好閑的人”、看成“寄生蟲”。雖然他放棄了部分作品的版權,但1881年前完成的著述,版權統(tǒng)歸索菲亞·安德烈耶芙娜所有(《童年》《少年》《青年》自傳三部曲、《塞瓦斯托波爾故事集》、《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托爾斯泰創(chuàng)作的里程碑式文學作品,均在其列),給家庭帶來的收益相當豐厚。至于諾維科夫,他大概也不作此想。托爾斯泰之所以離家出走,全是他本人滿腦子的農(nóng)民意識在作怪:在他看來,不跟泥土打交道,不出力不流汗,那就是地里的寄生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