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在地在那片天地活著,好像比別的丫鬟有更多的自由。然而令她做夢也難以想到的是,在她的背后,早有一雙色狼的眼睛把她緊緊地盯住了:那就是賈家大老爺賈赦的眼睛。他要把鴛鴦攫住,拉到他那骯臟陰暗的屋中,做他的妾。
一場人格的沖突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如果是襲人之輩,可能把赦老此舉看作是頭上的福星高照呢,然而鴛鴦,這只決意一輩子單飛的鳥兒,斷然拒絕了邢夫人恬顏的引誘,嫂子無恥的勸說,哥哥情急的逼迫,并剪下青絲一縷以明志,把色狼賈赦拒之千里之外,把她獨立的精神,張揚得驚天地、泣鬼神;這時,她也知道庇護(hù)自己的老太太已如風(fēng)前之燭、瓦上之霜,死亡只是倏忽之間的事,所以她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老太太一旦駕鶴歸西,她便自盡而死,在她看來,自由比生命更重要。
這只追求自由的鳥兒,果然在賈母歿后自盡了。鴛鴦,本是雙息雙棲的鳥兒,然而在金鴛鴦的命中卻注定了她是一只孤獨的單飛的鳥兒;名字卻與命運相反,她未能和自己意中人雙宿雙飛,而是孤單地飛去了,飛向另一個世界,泣血的哀鳴在人間回蕩著。她以死抗?fàn)幾约旱拿\,打破了賈赦的“憑他嫁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如意算盤和惡毒的計謀,以自由之身飛向天國。
曹雪芹在十分有限的篇幅里,以發(fā)燙的文字熱情地贊頌了鴛鴦的“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陳寅恪語),這種人格和精神的出現(xiàn),令作者驚嘆不已,在死氣沉沉、鐵壁合圍的世界里,它無疑于一聲驚雷震撼于天宇,能使萬物復(fù)蘇。毫無疑問,作者從中看到了新的生命的萌芽。這只浴血的鴛鴦,以血的鮮紅展開了一面獨立、自由的旗幟,當(dāng)它在天空飄揚之際,這沉寂已久的大地,會有更多的新芽萌生。曹雪芹以他悲悼過去的眼睛,搜尋著,在鴛鴦之死的血光中,他肯定看到了一個他久已渴望的世界。
然而,這卻是紅樓一夢,夢是虛幻的,曹雪芹的理想世界也是虛幻的。
他在《紅樓夢曲》中說:
為官的,家業(yè)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yīng)。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雌频?,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鴛鴦,這最后的一只鳥兒也哀鳴著飛走了,此時這個世界還能剩下什么呢?只能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了。鴛鴦之死,預(yù)示著賈家的氣數(shù)將盡,這便是我們在前面認(rèn)為鴛鴦是書中的一個關(guān)鍵人物的原因所在。她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在文本中以一個特殊的存在起著特殊的作用。她的生命雖然短暫得猶如夜空中的流星一閃,但她的光輝卻永遠(yuǎn)輝耀著紅樓世界,昭示了“自由精神、獨立人格”之可貴。這便是這個人物的藝術(shù)價值和審美價值。
中傷的野鶴,
從未計算自己的命運,
折翼死于道途,
還念著:多么可惜的翱翔。
李金發(fā):《詩人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