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荷尖角,芒棱初露
在大觀園中,可以說,能說會道的丫鬟不少,曲意奉迎者有之,邀功請賞者有之,陰鷙告密者亦有之。她們或無中生有,或夸大事實,或捕風(fēng)捉影,目的只有一個:抬高自己的地位,把別人壓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唯有晴雯,雖最善于辭令,卻從來不為己爭,而往往是不平則鳴。她像三國時的大將許褚一樣,常常是赤膊上陣,為了正義,不怕斧鉞加身。每當(dāng)這時她早就忘了自己的奴隸身份,“誰也不比誰高貴”,是她最質(zhì)樸最堅定的信條,她平視人間,從來不把人分為三六九等。有人說:“在暴風(fēng)雨中,隨風(fēng)彎曲的樹才能幸存下來,并長得高大?!鼻琏﹨s不避風(fēng)頭,往往是迎風(fēng)而站。比如,主子以某種方式賞賜奴才,奴才大都會感激涕零的,認(rèn)為那是在天之福,求之不得的,但晴雯卻偏鄙視這賞賜。所以當(dāng)秋紋接受了老太太幾件舊衣服的賞賜而心存感激的時候,心比天高的晴雯卻給予無情的嘲笑,口無遮攔地說:“我寧可不要,沖撞了老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她是不會“尋找膿瘡來親吻”(雨果語)的。
晴雯像是烏鴉群中闖進(jìn)來的一只孔雀,當(dāng)人人以漆黑為時尚顏色的時候,那么任何其他顏色都會被視為另類并加以排斥,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何況你還五彩斑斕呢,不幸的命運(yùn)在那兒等著你,當(dāng)然也就不是奇怪的事了。
她不管寶玉的感受如何,當(dāng)面“揭露”寶玉和碧痕洗澡的秘密,全然不顧寶玉的臉面:
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fā)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們也不好進(jìn)去的。后來洗完了,進(jìn)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道是怎么洗了,笑了幾天。(第三十一回)
“打人別打臉,當(dāng)面莫揭短”,而晴雯偏不這樣做,不管是主子的短處還是奴才的短處,她都照揭不誤。此時她因為正生著寶玉的氣,所以連這“男女私情”的“秘事”也給抖摟出來。只要我心順暢,豈管他人難堪?晴雯真可謂“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人了?!靶睦镉性钡膶氂翊藭r把話岔開了。那么尊貴的寶玉何以未暴跳如雷,對晴雯大加撻伐呢?一是晴雯所言并非空穴來風(fēng),分明是“連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道是怎么洗了”;事實擺在面前,寶玉就是渾身上下都是嘴,也辯不明白的,還是用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這樣模糊方法僥幸過關(guān)吧。二是寶玉視晴雯為忠貞不貳之臣,有“魏徵上書進(jìn)諫唐太宗”之意,雖為揭短,實為效忠,寶玉是心領(lǐng)神會的,他怎能遷怒于晴雯呢。再者說,晴雯是他的貼身大丫鬟,能有多少隱私瞞過她呢?連他與襲人“偷試”的“絕密”事件她也是知曉的呀!寶玉真真是拿晴雯沒有辦法。
西園主人在論及晴雯時說:
于是眾人皆熱而我獨(dú)冷,眾人皆濁而我獨(dú)清。恥碧痕之侍浴,何以水溢蘭湯也;笑秋紋之得衣,不過光沾桂萼也,薰籠斜倚,任麝月之鋪床也;云雨偷嘗,羞襲人之加銀也。雞群鶴立,大有公等碌碌、噲伍不屑之心矣。(《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5年1月版)
在大觀園中,尤其是在怡紅院中,沒有什么污濁穢事能躲過晴雯那雙銳利的眼睛。她只是隱忍不發(fā)而已,為什么隱忍不發(fā)?這一切都是為了維護(hù)寶玉的利益。她擔(dān)心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會毀了寶玉,所以常常心有戚戚焉。她所以有時顯得狂躁,就是眼之所見,都對寶玉不利,她怕寶玉的心被周圍環(huán)境染成黑色,往往會隱隱約約地產(chǎn)生一種“挽狂瀾于既倒、舍我其誰”的感慨,也就難免會油然而生一種“螳臂擋車”的激動。這就使她經(jīng)常陷入“不知自己是誰”的難堪境地。這使她既得罪了同伙,也得罪了主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