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重要的因素則是社會因素,蔣和森說:
即使是林黛玉和賈寶玉如愿以償?shù)亟Y(jié)為終生伴侶,仍然還是一個悲劇……這不可改變的悲劇根源,總是由于在十八世紀(jì)的中國土地上,找不到一塊可以容納林黛玉和賈寶玉生活道路的國土。這必須是一塊對于人類的靈智和感情,對于人類的價值和尊嚴(yán)受到充分尊敬的國土,必須是一塊可以讓正當(dāng)?shù)淖杂珊秃侠淼纳钜蟮玫缴煺沟膰?。總之,必須是一塊與既存制度、道德觀念等等大相違背的國土?!堑?,這樣的國土,距林黛玉所生活的時代太遠(yuǎn)了。她不僅不能用腳步走到,而且也不能用頭腦想到。因此,林黛玉的悲劇,是性格的悲劇,時代的悲劇。是“歷史的必然性”與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沖突(見恩格斯《給拉薩爾的信》)的悲劇。(《紅樓夢論稿》,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年6月版)
這是很深刻的分析。黛玉在那樣黑暗的環(huán)境中,即便聰明、靈秀、具有詩人的想象力,也絕對想象不到有一條路會通向她憧憬的世界。她的想象力不會也不能越過那天高地厚的、鐵壁合圍的環(huán)境,當(dāng)她的理想一次又一次地在現(xiàn)實中撞得粉碎,在她無力回天的時候,只有一死才是她的最終歸宿,雖不情愿,也無可奈何。這就是林黛玉的悲劇。
“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的裙衩矣?!?/p>
這是脂硯齋對黛玉由衷地贊譽(yù)。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集眾美于一身的清純少女,卻不見容于社會,不見容于賈府的決策者,不見容于她的親人,這一切都是黛玉所不知曉的,這就使黛玉這一形象的悲劇意義更深了一層。
魯迅先生有一段分析是入木三分的:
“死于敵手的鋒刃,不是悲苦,死于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愛人誤進(jìn)的毒藥,戰(zhàn)友亂發(fā)的流彈,病菌的并無惡意的侵入,不是自己制定的死刑。”
在黛玉的面前,賈母是何等的慈祥,鳳姐是何等的可親,寶釵是何等的關(guān)懷備至,黛玉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兒,哪有防范的心理?豈不知在張張假面具后面,藏著淬毒的羽箭,吐信的毒蛇和螫人的螞蟥。他們一旦出擊,你便無處可躲,無處可逃,只有在不明就里的情勢下,糊里糊涂地死亡。
黛玉本身就是一首抒情詩。詩是空靈的,耽于幻想的,有時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的,所以她始終與生活有著疏離,像點水的蜻蜓一般,沾帶的只是幾顆水珠,她看不到整個池塘,以為自己翅下就是整個世界了,因而她的視閾便極其狹窄。她以美的想象、詩的眼光審視人生,看到的是柳暗花明,聽到的鶯歌燕語,她不知道平和之中孕育著風(fēng)暴,美好的事物中也會藏著丑惡。詩的眼光往往是孩童的眼光,除卻了一切戒備,把大灰狼也會當(dāng)成“狼外婆”。她不知道尺水可以興波、片云可以致雨,她常被月白風(fēng)清、麗日藍(lán)天的現(xiàn)象所蒙蔽,所以當(dāng)急風(fēng)暴雨驟然來臨之際常常使她藏身于無地,只好任其欺凌。在措手不及中,她的詩性品格無力與現(xiàn)實抗?fàn)?,?dāng)美麗的幻想被擊得粉碎的時候,等待她的沒有別的,只有一死。美被罪惡的黑手撕碎,詩從此也被放逐,于是大觀園果然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