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滋味》 有書如歌(1)

書滋味 作者:王鼎鈞


《有一首歌》。有一首什么樣的歌?席慕容說,她當初(推算起來,大約是民國三十五年)在南京初入小學,“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卻學會了一首老師教的歌?!边@首歌的歌詞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上海,在南京,

我的朋友在這里。

后來(大約距今未久),在新竹,她的女兒讀幼稚園了。有一天,這個三歲多的小天使從幼稚園里帶回來一支新歌要唱給母親聽。這可愛的女孩用那稚嫩的童音唱出來的是:

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的朋友在哪里?

在臺北,在新竹,

我的朋友在這里。

席慕容寫道:“剎那之間,幾十年來家國的憂患,所有的流浪,所有的辛酸都從我心中翻騰而起,我?guī)缀跻曮@呼了。”以致在含糊地應付了女兒的詢問之后“一個人站在屋子的中間,發(fā)現(xiàn)熱淚已流得滿臉?!?/p>

所謂“作家寫出來的,只是冰山的尖頂”,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表面上看,不過是一首兒歌罷了,老師用四句簡單的歌詞教小朋友溫習數字,這首歌由上世紀四十年代傳到七十年代,由南京傳到臺北,因地制宜而改了幾個字。那說不清楚的四十年來家國,說不完的十萬里地山河,卻在這一改之間洶涌而出,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力。為什么我的朋友在上海、在南京改成了我的朋友在臺北、新竹?昔日住在上海南京的朋友有幾人來到臺北新竹?那仍留在上海南京的,是否還是我的朋友?而我來到臺北新竹之后究竟又交上了多少朋友?老朋友是否有一天能夠失而復得?新朋友是否會得而復失?這千種百樣,都隨著作者的筆勢,化成了我們心頭的翻騰。

這一場小小的戲劇,是頗知憂患的母親和三歲的稚女之間的對話。這位母親原和我們讀者一樣,對于馬上就要承受的撞擊是毫無準備的。她聽到了新歌,“幾乎是失聲驚呼了,轉身站起來面對著幼小的女兒”,而那不解人事的小女孩卻一味追問“寶貝唱得好不好聽?”媽媽失色的表情,小女孩是看不出來的,媽媽回答“寶貝唱得好聽”時聲音里的嗚咽,是小女孩聽不出來的。而媽媽獨自站在屋子中間“發(fā)現(xiàn)”自己流淚,更是一邊唱著一邊跳到屋外去的小女孩所不能想象、不能了解的。作者十分平易同時也十分生動地寫出了經驗的傳遞、情感的共鳴雖是人生迫切的要求,但有時卻只能極為苦澀地獨自吞咽下去,甚至連吞咽的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我想,凡是由“我的朋友在上海南京”過渡到“我的朋友在臺北新竹”的人,總會有幾件和“有一首歌”同類近似的見聞吧。許多年前,我在電視臺打工,當時也常常聽到“有一首歌”,歌詞好像是這樣的:

我要騎著那小木馬,

騎著小木馬走天涯,

早晨出三峽,

中午經長沙,

到了晚上宿金華。

這也是一首兒歌,作詞者是為了滿足兒童的幻想而構思的??墒窃铰犜讲粚?,在臺灣生長的小孩子,怎知道長沙和三峽隔多遠呢?怎知道金華在哪里呢?而且兩岸其時尚未通郵,旅行懸為厲禁,他不能、也不該去到那些地方漫游的啊。于是,這首歌的歌詞得改。

大約是,執(zhí)筆修改的人認為臺灣島太小,難以發(fā)生浪跡天涯的快感,所以修改后的歌詞乃是:

我要騎著那小木馬,

騎著小木馬走天涯,

早上出海牙,

中午經羅馬,

到了晚上住華沙。

我當時也幾乎為之潸然淚下,“男兒志在四方”,這四方竟只能是異國外洋!修改歌詞的人無意而忠實地作了社會心理的一面鏡子。多年來,這個材料在我心中釀酒,現(xiàn)在我想可以放棄了,因為席慕容把她的《有一首歌》處理得如此之好,同一種題材引起的同一種感受,只要有人先一步成功地表現(xiàn)出來,后一步的人就擱筆了吧。讀者的記性有限,文評家的精力有限,夸張一點說,文學史的篇幅也有限,他們只能抓住一個最好的做代表。中國人一向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可是我也相信巴爾扎克傳下來的一句話:“在文學的國度里是沒有中產階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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