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貳]

聊將錦瑟記流年:黃仲則詩傳 作者:安意如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xiāng)。”唐人令狐楚的《少年行》想來是激勵了仲則。然而,他作此詩時,可曾思及古往今來名將權(quán)臣下場的凄涼?哪怕你有扶保社稷的再造之功,直搗黃龍的忠勇,一旦功高震主,為君所忌,難免落得個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想善終都難。若說韓信、岳飛的事遠了,年羹堯的下場難道不是觸目驚心的前車之鑒嗎!

意志堅決如岳少保,尚有“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感傷時刻;豪情萬狀如辛稼軒,到老來,回望征途,這位曾試以只手補天裂的豪杰,亦免不了遲暮之嘆:“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字字泣血,斑斑入目,讀來不是不悲戚的。

這些都是一世英杰,曾經(jīng)功名遂愿的人,到頭來,亦不過是,頭顱與心事灰飛煙滅。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這一番雄心銷盡的悲愴,又豈是可共人言的?

仲則詩中所言太白,或為地處秦嶺中段的太白山,是秦嶺主峰;或指終南山。不論所指確為何山,均是唐人喜游之地。“關(guān)陜風景之大者,終南、太華也。”

太白山、終南山,近帝都長安,古謠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毖云涓咭病S钟兄V云:“韋曲、杜鄠,去天尺五。”韋曲、杜鄠地近長安,為漢皇城三輔地,處于天子近旁,是豪門貴族聚居之所。韋、杜兩族世居于此,唐代的世家大族,子弟多為官宦,勢力影響深遠。

仲則在詩中謠諺合用,不算隱晦地表達了自己建功立業(yè)、為王佐之臣的志向。太白山于秦嶺諸山之中,最為秀杰,冬夏積雪,望之皓然,此亦可看出黃仲則自比人杰,心氣之高。

仲則此詩中豪俠之氣直比李白。和李白一樣,他也是一個意圖在詩文中塑造自己不凡形象的詩人。只是,作《少年行》時的他未曾明白,才高灑脫自負如李青蓮,來日亦有《行路難》之嗟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睙o奈何,“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我是深賞這首《少年行》中所流露的豪氣的,只是人世多歧,歧路亡羊,縱觀他之后的人生軌跡,我倒寧愿他這一生合了《少年行》樂府舊題本意,就如李白詩所描述的那種生活:“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人胡姬酒肆中?!?/p>

似這般任俠義氣,縱情一生也就罷了。

先唐人喜作《少年行》,慷慨、風流、意氣、灑脫。一面是五陵年少走馬章臺,行樂莫歇,一面有感于人生苦短,時不我待,要早早奮起,建功立業(yè),方不負了有用之身。有盛世的底子托住,明艷春光,縱使潦草都是花團錦簇。這樣的良辰好景、急管繁弦,在整個中華的文明進程中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到了仲則這里,雖是一樣的“盛世”,雖然少年還是一樣劍氣簫心,畢竟世道狹了,時代少了開闊包容的氣象。彼時大道如青天,貴賤各安,進退從容,此時寒士卻要來力爭上游了,絲絲縷縷透著辛苦和勉強。

對仲則這首詩,我只能報以意味深長的沉默……

他的心思,許是從一開始就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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