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
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寫到:“等到人類坐一等車廂而文學(xué)只能擠貨運車廂的那一天,這個世界也就完蛋了。”①我是從意義的角度來理解并接受這句話的。我相信上帝的語言是文學(xué)的語言,相信上帝不是真理,只是意義。而文學(xué)的價值就在于生產(chǎn)和捍衛(wèi)意義。
我的世界還不算太糟糕,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遠離文學(xué),甚至還在努力回到文學(xué)。近幾年,由于經(jīng)常去各地做講座,我養(yǎng)成了一個好習(xí)慣,那就是在飛機上寫一首詩。這多少有點像是行為藝術(shù)。我應(yīng)該感謝上蒼,同時感謝自己有這樣一個念頭,能夠在天上寫一首詩,當(dāng)我重新回到大地,大地上多了一首詩。
我至今依舊認為,尋找一種適合我的表達方式,是一件比拓展我的言論自由更嚴肅的事情。我重新拾起詩歌,并非想當(dāng)詩人,而且我也深知詩歌在表達上的局限性。我寧愿將這種回歸視為我對自我表達的完整性的一次補充,而非替代。無論是思辨、抒情還是嘲諷,我試圖借助詩歌文本所具有的開放性及內(nèi)在張力,申明我的存在和我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感悟。
這個世界很奇妙,有些曾經(jīng)淹沒的東西,會慢慢回來。尤其最近幾年,我明顯感覺到了詩歌的回歸。一切就像胡適在1938年的憶舊詩里所寫的那樣——“毀滅了的似綠水長流,留住了的似青山還在。”①而透過我寫在前面的一些關(guān)于詩歌的回憶與思考,我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詩歌從來沒有離開這片土地,正如星星沒有離開天空。
沒有誰可以改變過去,所有的回望都是為了尋找失去的未來。就在我著手寫這篇長序時,我特別抽空去電影院看了張藝謀的《歸來》。我很高興地看到,近兩年中國出了幾部好電影,包括此前被嚴重低估的電影《一九四二》。該片結(jié)尾可謂奇峰突起,逃難中的地主最后決定由“西進”改為“東歸”,“想死得離家近一點”。這個細節(jié),讓《一九四二》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一部反映中國人生活的心靈史詩?!稓w來》同樣給了我不少觸動。它講述了失憶年代人們所面臨的雙重困境:在現(xiàn)實中無家可歸,對苦難又無處追問。剩下的只有漫長的等待,無所謂絕望,無所謂希望。這是一部關(guān)于等待的電影,結(jié)尾更顯意味深長,答案(陸焉識)就在問題(馮婉瑜)旁,但答案不得不屈從問題,一起等下去。這很像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國家。不是嗎?
“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書名出自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后一句話。我借用它,既是因為喜歡,也是為了向帶給我這部心靈圣經(jīng)的羅曼·羅蘭致敬。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宣告是《約翰·克利斯朵夫》讓我在二十年前脫胎換骨。羅蘭說,一個人想播撒陽光就得自己心里有陽光。這句話治好了我的憂郁。即使在一個困厄的年代,我也希望自己是一個內(nèi)心明亮的人。無論如何,我們的心中總還是要有美和美的能力。就像有人說的——歷史已經(jīng)寫好了,只剩下詩歌和音樂。
最后,我還要把相同的敬意奉獻給所有讓我在詩與思的道路上深受其益的人類之子。無論我們是否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我已銘記了他們曾經(jīng)贈予我的可以溫暖一生的意義。
2014年7月3日完稿于東京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