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宋孔汝霖編集、蕭澥校正的《中興禪林風月集》(下簡稱《風月集》)三卷,在中國本土久佚,然在日本卻有多種抄本存世,且有日僧之注。此書國內(nèi)學界一直未悉,最近始由張如安、傅璇琮二先生公之于世
見《文獻》2004年第4期文《日藏稀見漢籍〈中興禪林風月集〉及其文獻價值》。
,對此書之文獻價值多有揭橥,然仍有待發(fā)之覆。
張、傅二先生文所用的底本為京都龍谷大學所藏的有注本(下簡稱龍谷本)。筆者手邊亦正好有此書兩個抄本并與龍谷本皆不同,一為有注本,收于大塚光信先生所編《新抄物資料集成》
大阪:清文堂出版株式會社,2000年10月版。本文所用有關(guān)《風月集》之資料,皆為好友永田知之先生提供,特此致謝。
第一卷(下簡稱《集成》本),原本藏于日本京都府立總合資料館;一為無注本,原本藏于日本京都大學附屬圖書館平松文庫(下簡稱平松本)。另外京都府立總合資料館藏有日本室町時代(1392—1513)末期禪僧惟高妙安(1480—1567)的《中興禪林風月集抄》載日本近代語學會編《近代語研究》第四集(解題、翻刻編),東京:武藏野書院,1974年3月版。
,是用室町時代的俗語對《中興禪林風月集》加以注釋之書。據(jù)柳田征司先生《中興禪林風月集抄》解題云,《風月集》在日本有以下藏本:(1)蓬左文庫藏《中興禪林風月集》寫本一冊,(2)駒澤大學圖書館藏《中興禪林風月集》寫本一冊,(3)駒澤大學圖書館藏《中興禪林風月集》刊本二冊,(4)龍谷大學圖書館藏《中興禪林風月集注》寫本一冊,(5)駒澤大學圖書館藏《中興詩》寫本一冊,(6)內(nèi)閣文庫藏《中興禪林風月》寫本一冊。據(jù)柳田先生《解題》言,這六個本子中,(5)和(6)只有本文而無注,(1)至(4)本皆有注。除第(3)本未見外,(1)、(2)和(4)本的注也有差異,(1)、(2)本的注比較詳細載《惟高妙安〈中興禪林風月集抄〉》卷首,見日本近代語學會編《近代語研究》第四集(解題、翻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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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集》的編者孔汝霖生平不詳,而校正者蕭澥是晚宋的江湖詩派詩人。孔汝霖可能也是晚宋時期一位下層的詩人。他們合作編纂《風月集》并不是偶然的。晚宋時期出現(xiàn)了數(shù)部唐宋詩僧選本,至今仍存三部,一部是李龏所編的《唐僧弘秀集》,一部是陳起所編的《圣宋高僧詩選》,一部即是《風月集》
另外還有舊題宋末元初詩僧宗憩松坡所編僧詩選集《江湖風月集》,因所選之詩僧不少已入元,此處暫不贅,筆者有專文討論該書。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三部詩僧選本的編校者皆是南宋江湖詩派的成員,這可能因為江湖詩派詩人的地位與這些詩僧的地位差不多,而且江湖詩派的成員中有很多是詩僧。相同的身份認同,使這些江湖詩派的編者將目光注意到這些詩僧身上。
《風月集》全書三卷,前兩卷專選七言絕句,后一卷專選五言絕句,全書由一百首五七言絕句構(gòu)成。這與晚宋的詩歌選本喜選絕句的時代風氣不無關(guān)系,如劉克莊編有《本朝五七言絕句》、《中興五七言絕句》、《本朝絕句續(xù)選》、《中興絕句續(xù)選》,趙蕃與韓淲合選的《章泉澗泉二先生選唐詩》所選之詩皆為唐人七言絕句,于濟、蔡正孫所編《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二十卷所選也全部是七言絕句。比較一下,《風月集》與《聯(lián)珠詩格》兩書所選有不少相同的詩:
《聯(lián)珠詩格》并非完全以僧詩為主,《風月集》與《聯(lián)珠詩格》在選詩上的相似性,說明了兩書可能有共同的資料來源,另一方面說明了兩書所選在當時可能皆是名作,如道潛的《臨平道中》,據(jù)《冷齋夜話》卷六載就曾受到蘇軾的揄揚
《冷齋夜話》卷四:“道潛作詩,追法淵明,其語逼真處:‘數(shù)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衷唬骸袅址路鹇剻C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瘯r從東坡在黃州,京師士大夫以書抵坡曰:‘聞公與詩僧相從,真東山勝游也?!乱詴緷?,誦前句,笑曰:‘此吾師十四字師號耳。’”張師伯偉編?!断∫姳舅稳嗽娫捤姆N》本,第39頁。
;又《詩人玉屑》卷二十也記載了朱熹對志南的《江上春日》贊揚《詩人玉屑》卷二十引《柳溪近錄》云:“僧志南詩云:‘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晦庵當跋其卷云:南詩清麗有馀,格力閑暇,無蔬筍氣。如(云云),余深愛之?!薄对娙擞裥肌罚?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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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在日本有多種抄注本,其傳入日本的時間也不能一概而論?!都伞繁灸┯幸恍凶衷疲骸拔牡撐屣隙ザ﨨B023書之。”文祿五年,即明萬歷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那么注本的年代可能早于此。而柳田征司先生在《中興禪林風月集抄》的解題中引惟高妙安觀點認為,此注“據(jù)說”是鐮倉時代(1192—1333)的日本僧人所注。筆者認為可能并不準確。
按此書卷中有行肇《采梅》一詩,注引戴益《探春詩》云:“終日尋春不見春,杖藜踏破幾重云。歸來試把梅梢看,春在枝頭已十分?!贝嗽娪忠姟耳Q林玉露》乙編卷六,作者作一女尼。又見南宋陳模所編《懷古錄》卷中,作者則作江西詩客王某
見鄭必俊《懷古錄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8頁。
。此詩署作戴益的,僅見于《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卷八,題正作《探春》,可見《風月集》的注者見過《聯(lián)珠詩格》,并且接受了《聯(lián)珠詩格》的看法。又如卷上顯萬《杜鵑》詩注引用了何應(yīng)龍的《杜鵑》詩:“君若思皈可便皈,故鄉(xiāng)只有錦城西。不知底事留君住,即向空山日夜啼。”此詩亦見《聯(lián)珠詩格》卷七,題正作《杜鵑》。再如卷上義铦《嘗北梨》一詩注云:“言老來常向初年感想,其物華而易傷情也,況也梨生于北,忽得嘗其風味之清新,而不見其花乎?南北之限,有感傷意也。”此詩亦見《聯(lián)珠詩格》卷十三,蔡正孫注云:“梨生于北,食其實而不見其花。南北之限,有感傷意?!北容^兩注頗為相似,《風月集》之注極可能受到蔡注的影響。那么《聯(lián)珠詩格》是何時傳到日本的呢?此書在日本最早的版本為五山版,日本學者川瀨一馬所著的《五山版の研究》第三章《五山版の隆昌期—南北朝に於ける五山版—》、附章《五山版的殘存版本》附二《解說篇》中就著錄《聯(lián)珠詩格》有日本的五山版,并云:“南北朝刊?!蟾艦榇箨憗沓坦さ目瘫尽!?p class="Postil">川瀨一馬著《五山版の研究》,東京:日本古書籍商協(xié)會,1970年版,第491頁。日本南北朝時代,始于1336年,終于1392年,相當于中國的元明之際,那么刻工所用之本可能更早?!堵?lián)珠詩格》有蔡正孫庚子年(元大德四年[1300])之序,可見其成書于元大德四年,其流傳至域外還需要一段時間,所以日本最早刊刻流行此書可能就在南北朝時代,《風月集》受到其影響還要稍后一點時間。
上村觀光先生《五山詩僧傳》記載五山時期的禪僧萬里周九(或作萬里集九,1428—?)有“中興禪林詩抄”
上村觀光編《五山文學全集》別卷卷一,京都:思文閣,1973年版,第329頁。
。盡管他沒有記載資料出處,但我相信他一定有其資料來源的。萬里集九是五山著名的詩僧及學者,著有蘇軾的詩注《天下白》及黃庭堅詩注《帳中香》二十卷,對宋代文學有很深的造詣,所以由他來注釋《中興禪林風月集》是可能的。如果萬里集九注釋的就是《集成》本所收的《風月集》的話,則可以確定《風月集注》產(chǎn)生于15世紀中后期。如果惟高妙安所據(jù)不是萬里集九注本的話,而惟高妙安作《中興禪林風月集抄》的時間,據(jù)柳田征司先生研究可能在天文九年(1540)以后;那么至遲1540年之前,《集成》本的《風月集注》已完成,所以《集成》本《風月集》的注釋時間大致在1336至1540年間又惟高妙安整理的室町時代中期京都相國寺禪師瑞溪周鳳(1392—1473)的日記《臥云日件錄拔尤》記載了瑞溪周鳳在應(yīng)仁元年(1467)六月十九日日記中有詩曰:“相過舊賓客,不換野衣裳。磨老出茶遲,春衣再入綿?!钡诙涞降谒木?,瑞溪周鳳自注皆云出自“中興江湖集”。可見《風月集》在瑞溪周鳳的時代已經(jīng)開始流行?!杜P云日件錄拔尤》并沒有記載瑞溪周鳳讀的是白文還是有注本,極有可能是有注本。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編纂《大日本古記錄·臥云日件錄拔尤》,東京:巖波書店,1961年版,第179頁。奇怪的是,這幾句今本《中興禪林風月集》并未見,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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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集》的日本注者在此書的序中說:
孔汝霖編集之、蕭澥校正之,未聽有注者,蓋有之,未行于世歟?近代往往頗有注者,未聽出于名家,但道聽而途說類也。雖愚不敏,遂集諸家善說以注集之,猶何晏集解《論語》也。
可見,此書日本的注本也有多種,而此本注者所作的工作如同何晏《論語集解》一樣,作了一個集解的工作?!讹L月集》的版本情況很是復雜,不但有注本與無注本不同,就是有注本之間也不同。
筆者比較了《集成》本與平松本的《風月集》,除了有注與無注之別外,兩書亦有不少差異之處(有關(guān)《風月集》之排序及文本參見上揭張、傅二先生文)。首先是文本上的差異,如卷上道潛《東園》第一句,《集成》本作“曲渚回塘孰共期”;而平松本,“共”作“與”。又《巴江秋夕》作者,《集成》本作“保暹”,而平松本作“法全”。又道全詩,《集成》本作《秋晚》,而平松本作《秋曉》?!冻缯嬗^》作者,《集成》本作“永際”,而平松本作“永隆”。《宿道場云峰閣下》,《集成》本署作者“道璨”,平松本則未署作者?!督堤敗纷髡撸都伞繁咀鳌皩殱伞?,平松本作“宗璹”?!抖嗑皹潜蓖纷髡?,《集成》本作“祖阮”,平松本作“祖沅”。《秋夜》作者,《集成》本未署作者,平松本作“可翔”。再如卷中,《天衣故寺》作者,《集成》本作“寶瑩”,而平松本作“宗營”?!对L道士不值》作者,《集成》本作“覺真”,平松本作“覺新”?!稇讶恕?、《聞雁》作者,《集成》本作子蒙,平松本作永聰。又如卷下,《雨中懷人》作者,《集成》本作“中寶”,平松本作“仲寶”。
其次是詩人排序上的差異,如卷上《集成》本道全《秋晚》在曇瑩《姚江》之前,而平松本相反,而曇瑩之詩《睡起》未署名,則亦誤作道全之詩。卷中妙通《春夢》下,《集成》本為宗敬《紙帳》(此詩在如廣《今秋無月》下),平松本則為闕名《偶題》(此詩《集成》本署景偲作)。而景偲《春夜》詩,《集成》本在宗敬《紙帳》后,而平松本在守輝《廢址》后?!栋嗽率娜找购営洝芬辉?,《集成》本作守輝詩,在守輝詩《廢址》后,而平松本作嗣持詩,在嗣持《西湖》后。
從上可見,平松本多有錯簡,作者署名亦多有張冠李戴之處,但也存在不少異文可資??薄都伞繁?。而《集成》本亦有訛誤,明顯的是《懷人》、《聞雁》二詩的作者,應(yīng)從平松本作永聰。因為《集成》本在《聞雁》的下首又署作者名“子蒙”,根據(jù)此書的體例,作者承前省的,一般不署名,不會同一作者的詩每一首都署名。
筆者又比照了張、傅二先生文所附的龍谷本與《集成》本的文本,發(fā)現(xiàn)兩本在文本上亦有不少差異。
首先兩本的序就有差異,最明顯的是:龍谷本序無注,而《集成》本序有注。龍谷本“中間起詩家之法謂也”,《集成》本作“中間起詩家之法語也”。龍谷本有“禪林者何乎?禪者所述之稱也”,而《集成》本此兩句則脫。龍谷本“然則中興禪林者,誠是該六義、三體,諧五音、六律”,而《集成》本作“然則中興禪林者,誠是該六義、三體,五音、六律諧”。以此視之,龍谷本序之文本優(yōu)于《集成》本。
又,卷上《崇真觀》的作者,龍谷本同平松本作“永隆”,而《集成》本作“永際”;《降虜》的作者,龍谷本同平松本作“宗璹”,而《集成》本作“寶澤”?!抖嗑皹潜蓖返淖髡撸埞缺尽白嬖?,而《集成》本作“祖阮”。道璨詩《送湯晦靜赴盱江守》,龍谷本作“湯晦靜”,而《集成》本及平松本皆作“陽晦靜”?!肚镆埂返淖髡?,龍谷本作“若玢”,《集成》本及平松本皆作“若珍”。卷中,《仙女石》作者,龍谷本作“正邏”,而《集成》本及平松本皆作“正暹”。卷中《子規(guī)》及《別故人》的作者,龍谷本作“海徑”,而《集成》本及平松本皆作“海經(jīng)”。卷下《雨中懷人》的作者,龍谷本同平松本作“仲寶”,而《集成》本作“中寶”。
由于并沒有見到龍谷本的全貌,僅就張、傅二先生文所附的復森《江上夜眺》一詩書影來看,二本的注者可能并不相同,下面列表示之:
2.眺,望也,遠視也。
3.山隱僧。
4.山陰之僧也。
從上可見,兩本的注差不多完全不同,但注釋的風格很是相似,即都引中國古詩以證詩中的用典。龍谷本引證出典多一些,而《集成》本還有部分詩意解釋和詩歌評論。就此詩而言,《集成》本注作者為“山陰之僧”似比龍谷本注“山隱僧”正確。
另外,關(guān)于每首詩下作者的小傳,兩本亦有差異,下面列表以示之:
比較兩本,就作者小傳而言,二本差異也很大,如子蒙的傳,龍谷本云:“天臺僧?!倍都伞繁驹疲骸疤祗盟轮??!眱杀静惶嗤?。但筆者認為《集成》本似優(yōu)于龍谷本。首先,《集成》本提供的資料可以糾正龍谷本之失,如卷中法淵《蝶》一詩雖未收于《全宋詩》,但于濟、蔡正孫所編的《唐宋千家聯(lián)珠詩格》卷十一收有此詩,作者正署作僧別舸,可見法淵,號別舸,而非別船。其次,兩本著錄詩僧資料的順序也不同,龍谷本有時是先號后字,而《集成》本是先字后號;龍谷本先里籍后字號,而《集成》本是先字號后里籍,似乎《集成》本比較合理。再次,《集成》本提供資料的豐富性也超過龍谷本,可以補充不少關(guān)于作者生平資料的新信息,如大椿,龍谷本無傳,而《集成》本則有很長的小傳。再如希顏,龍谷本僅言其為“關(guān)鄉(xiāng)僧”,而《集成》本則云:“浙江人也。住元廣寺,有錄號曰《希顏錄》,行于世也?!毙畔⒘棵黠@比龍谷本大很多。再如若珍,龍谷本僅言其號,而《集成》本不但有號,而且有字及籍貫??梢?,《集成》本的資料比龍谷本豐富,準確性也較龍谷本高。本文之研究,也以《集成》本《風月集》為中心。
張、傅二先生文對《風月集》在詩僧生平、宋詩???、輯佚方面的文獻價值已經(jīng)做了初步的研究。不過,《風月集》的文獻價值仍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
首先,《風月集》對于《全宋詩》、《宋僧錄》
李國玲編著《宋僧錄》,北京:線裝書局,2001年版。
中詩人小傳多可補充。如蘊常,《風月集》小傳云:“字不輕,號野云,金山寺無用弟子也。”《全宋詩》卷一二八八、《宋僧錄》下頁一○五五皆有其傳,僅言其字號,未言其師承,可據(jù)此補。此處金山寺僧無用,《宋僧錄》亦未收,可據(jù)補。又如道全,《宋僧錄》下頁八○九僅言其字“大同”,而《風月集》則亦保存了其號“月庵”,可據(jù)補。
此外,最富有價值的是,《風月集》的小傳還注明此僧所屬的禪宗之派,對了解宋代禪宗史有很大價值,同時對認識禪宗在兩宋的流衍亦有一定幫助,今略舉數(shù)例說明如次:
1.卷上法具小傳云:“字圓復,號化庵,大鑒派僧?!卑矗悍ň?,《宋詩紀事》卷九十二、《全宋詩》卷一五三七、《宋僧錄》上頁三二一有傳,僅言其字,皆未言其所屬宗派。“大鑒”即六祖慧能,唐憲宗追謚六祖慧能為“大鑒禪師”,所謂“大鑒派僧”表明其是禪宗的信徒。
2.卷上志南小傳云:“武夷僧也,雪豆派也?!薄把┒埂奔础把└]”,也即雪竇重顯,屬云門宗青原行思下九世。
3.卷上法照小傳云:“天臺僧,號晦巖,大川弟子。”大川,即大川普濟(1179—1253),乃圓悟克勤四傳弟子(圓悟克勤—大慧宗杲—佛照德光—浙翁如琰—大川普濟)。知其為普濟弟子,其生活年代也可確定在晚宋。法照,《新續(xù)高僧傳四集》卷三、《全宋詩》卷三○二○、《宋僧錄》上頁三四五有傳,俱未言其為大川普濟弟子,可補史闕。
4.卷上志道小傳云:“會稽人,號蘿屋,癡絕派也?!卑V絕,即癡絕道沖(1169—1250)。志道,《全宋詩》、《宋僧錄》皆無傳,既為癡絕派僧,可知其生活年代在南宋,可補上書之闕。
5.卷上紹嵩小傳云:“字亞愚,青原人也。癡絕派僧也?!苯B嵩,《全宋詩》卷三二三三、《宋僧錄》下頁六五三有傳,皆未云其為“癡絕派僧”,可補遺。
6.卷上永際小傳云:“號廣巖,南州人,大川派也?!庇离H,《全宋詩》、《宋僧錄》皆無傳,既為大川派僧,可知其生活年代在晚宋。
7.卷上祖阮小傳云:“字叔圓,又翁淵,號清溪,即密庵派僧?!泵茆郑疵茆窒探?1118—1186),臨濟宗楊岐派分支虎丘派僧,為南岳下十七世,天童曇華禪師法嗣。祖阮,《全宋詩》、《宋僧錄》皆無傳,既為密庵派僧,可知其生活年代在南宋。又根據(jù)日本禪宗史記載,密庵門下的禪僧大多因宋朝的滅亡而來到日本,那么祖阮可能是宋末流亡到日本的禪僧
參見有馬賴底著,姚長壽譯《禪的流派》,載河北佛教學院主辦《禪》,198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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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卷上永頤小傳云:“蜀成都人也,字山老,號云泉,無準派僧也。”所謂“無準”,即無準師范(1177—1249),為南岳下十九世,破庵祖先禪師法嗣。永頤,《全宋詩》卷三○二一、《宋僧錄》上頁一二一有傳,皆未言其為無準派僧,可補傳闕。
9.卷中若溪小傳云:“霅川僧,號云壑,雪豆派僧?!比粝度卧姟?、《宋僧錄》皆無傳,既為雪竇派僧,可知其為云門宗僧人。以上詩僧大部分屬于臨濟宗,可見臨濟宗在兩宋的興盛。
其次,《風月集》的注還提供了不少關(guān)于兩宋詩僧文集的訊息?!讹L月集》所收的詩人中有不少有文集流傳于世,如道潛有《參寥子詩集》十二卷、紹嵩有《亞愚江浙紀行集句詩》七卷、居簡有《北磵文集》十卷、寶曇有《橘洲文集》十卷、善珍有《藏叟摘稿》二卷、道璨有《柳塘外集》四卷,又有文集《無文印》二十卷、永頤有《云泉詩集》一卷等等。《風月集》之注可能成于元明之際,其中所載的關(guān)于這些文集的資料保存了這些文集不同版本的面貌:
1.道潛《江山秋夜》題注云:“本集題作《江城秋雨》?!?此詩《四部叢刊》本《參寥子詩集》卷一題作《江上秋夜》),又道潛《東園》題注云:“本集題《東園獨步》?!?此詩《四部叢刊》本《參寥子詩集》卷一題作《東園》)。
2.道璨《送陽晦靜赴旴江守》題注云:“本集題云《送起旴江守陽先生》?!?此詩《柳塘外集》卷一作《迎晦靜湯先生》)又道璨《上丞相鄭青山》,《柳塘外集》卷一作《上安晚節(jié)丞相三首》之一;此詩首句“空在蒼波白鳥間”注云:“‘空’字,本集作‘送’字?!币嗫少Y??薄?/p>
3.善珍小傳云:“字藏叟,青原人也?!段募颉吩疲骸墙鹕皆?,詩云:薄靄遮明日,皈雕帶北云。’”善珍有《藏叟摘稿》,然其序已亡,此注保存了其文集之序的部分內(nèi)容。
4.志南,生平不詳,僅知朱熹曾稱賞其詩,史亦未載其有文集,其《江上春日》題注云:“本集題《春日江上閑步》也?!笨梢娖溆形募?,且東傳日本,惜已亡佚。
5.大椿,史未載其有文集,然《風月集》作者題下注云其有“《猿吟文集》十卷行于世”。
6.惠峰,生平不詳,《風月集》作者題下注云:“有文集四十六卷,號《草堂集》?!?/p>
7.智逸,生平不詳,《風月集》作者題下注云:“詩集二卷行于世?!?/p>
8.寶瑩,生平不詳,《風月集》作者題下注云:“詩集一卷在。”
可見這些詩人在《風月集》注詩的年代仍有文集存世的,惜其后來亡佚。《風月集》對于《全宋詩》的??眱r值,張、傅二先生文已有一些陳說,今以詩題異文為例,再補充說明,如《全宋詩》卷二○七三守璋《晚春》,《風月集》卷下題作《春晚》;《全宋詩》卷二七二五義铦《春懷》,《風月集》卷下題作《睡起》;《全宋詩》卷九一○清順《西湖僧舍》,《風月集》卷下題作《深塢》;《全宋詩》卷一○五二景淳《絕句》,《風月集》卷下題作《后夜》,明顯優(yōu)于《全宋詩》。
再次,《風月集》的編選已在晚宋,兩位編選者生活在危機重重的時代,現(xiàn)實時時刺激著他們,他們編選的《風月集》也充滿了現(xiàn)實感?!讹L月集》中的一些詩就很有史料價值,對于我們了解晚宋的時代風貌大有助益。
南宋后期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內(nèi)憂外患,最大的威脅仍來自北方,而廣大士人念茲在茲的仍是恢復中原的夢想,即使是身為緇流的詩僧也無不懷抱著這個理想。卷上義铦《嘗北梨》云:
每到年頭感物華,新嘗梨到野人家。
甘酸尚帶中原味,腸斷春風不見花。
由于南北的限隔,雖然嘗到的梨來自北方,帶著中原的風味,但卻無法看到其花。其中滲透著中原淪喪、南北相隔的感傷。此詩注云:“言老來常向初年感想,其物華而易傷情也,況也梨生于北,忽得嘗其風味之清新,而不見其花乎?南北之限,有感傷意也。又云嘗之便珍果,甘酸尚帶中原味也,況也人而無中原之情乎?中原,開封府也?!笨芍^能得詩人之心。再如卷上祖阮《多景樓北望》:
東風吹散一江云,客子樓頭易斷魂。
但見碧天隨地遠,不知何處是中原。
注云:“中原者,指汴京也,祖阮舊里也。望之隔天涯萬里也?!边@兩首詩注都特別強調(diào)中原是北宋故都汴京,無疑是在提醒讀者如今故都淪陷,中原板蕩的事實。汴京不但是故都,而且也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如今也只能登上高樓憑空北望而已。國破家亡之恨,隱約其中。卷上法照《福州開元宮》:
七廟階前朝拜時,御香清裛老臣衣。
百年故國深宮夢,應(yīng)與歸鴻向北飛。
所謂“七廟”指是北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神宗、英宗、哲宗七廟。此詩注云:“徽宗之時,東京為北虜所亡,宮司負得太廟之中七位神牌至福州,建宮安置之,號曰‘開元宮’?!眹蚁笳鞯奶珡R已經(jīng)淪落到棲身福州之地步,可見此時朝廷之朝不保夕,政局之動蕩。“百年故國深宮夢,應(yīng)與歸鴻向北飛”,夢里還渴望著回到北方中原,可見恢復中原夢想之殷切。
而且不少詩也透露出晚宋的社會危機,主要是南宋朝廷在強大的蒙古軍隊進攻下風雨飄搖的政局,如卷上寶曇《峴山圖》:
湛輩而今豈有知,滔滔江漢定何時。
無邊落日丹楓外,有客來看墮淚碑。
注云:“此詩者,天下離亂兵馬之時作也。湛輩已去久,豈知今宋朝之亂世乎?江漢風波固流未息,何時得定止乎?難定止也?!眽櫆I碑在襄陽,西晉時羊祜守襄陽有德政,邊境安寧,深得晉、吳兩國百姓愛戴。而晚宋時的襄陽是宋蒙交鋒的前線,而歷時六年(咸淳三年至咸淳九年,1267—1273)之久的襄陽之圍對南宋政局影響甚大,也是宋元戰(zhàn)爭的分水嶺。詩人看到《峴山圖》想到昔日羊祜守襄陽時天下安寧,如今擾攘不安,南宋江山也危如疊卵。卷下寶澤《降虜》:
達哨兵多金哨稀,怕聞坐夏入秋期。
只今跨馬彎弓者,曾是襄淮十歲兒。
理宗端平元年(1234),南宋和蒙古聯(lián)合滅金,但從此南宋直接面對蒙古鐵騎的威脅,即所謂“達哨兵多金哨稀”,“達”,即“韃”。蒙古以宋軍敗盟之名,滅金后對南宋多次發(fā)動進攻,宋蒙邊界也不斷南移。所謂“只今跨馬彎弓者,曾是襄淮十歲兒”指的是,蒙古軍中的“跨馬彎弓者”,十年多前還是宋朝襄淮前線的少年,如今卻成為蒙古征宋軍隊的先鋒,可見宋朝疆土地進一步淪喪,這不僅是宋朝人民的悲哀,也是宋朝政府的悲哀。
還有一些詩呈現(xiàn)了晚宋的社會現(xiàn)實,如卷上法照《臺州水后》云:
舊客難聞莫角聲,柳行飛絮又清明。
游人不管東流水,自插桃花上廢城。
“舊客”即臺州當?shù)氐木用?,一場洪水毀滅了他們的家園,使他們流離失所,所以聽到城頭的暮角不禁觸動心弦,備感生活的殘酷?!坝稳恕眲t指來游玩的“寶貴豪慢之人”(此詩之注語),雖聞暮角也絲毫不能打動他們,他們只在乎自己的游宴享樂。世態(tài)之炎涼,人間之冷暖于此可見。此詩無一字褒貶,然其中的辛酸,卻力透紙背。卷上大椿《淮民》:
全家百指寄西江,故國山川天一方。
世業(yè)膏腴歸未得,看人鋤地事耕桑。
此詩注云:“以兵馬之亂,淮土之民移居于江南?!被此撬谓鸬倪吔?,金亡后,蒙古軍隊不斷突過淮水,兩淮地區(qū)也相繼淪陷。當?shù)夭辉笧楹竦摹盎疵瘛北阋凭拥浇?,遠離“故國”,也就失去了故鄉(xiāng)“膏腴”的土地,所以只能看別人“鋤地事耕桑”,但“全家百指”的生活又如何解決呢?這首詩似乎隱藏著這樣一個疑問,其實結(jié)果在詩中也隱約透露出來了,等待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淮民”定是饑寒交迫的生活。這兩首詩用纖細的筆觸描繪了晚宋時期下層民眾的生活,仿佛能讓我們感受到當時民無所依、山河破碎的時代原生態(tài),因而使這些詩具有歷史文獻無法記載也是不可替代的史料價值。
從上可見,《風月集》中的僧詩不但毫無“蔬筍氣”,而且流露體現(xiàn)出濃重的現(xiàn)實感及憂生之嗟。
《風月集》的注者雖然是日本僧人,但其對中國詩學的了解似乎也并非泛泛,且其詩注明顯受到中國詩學,特別是唐宋以來詩學的影響?!讹L月集》序云:
錢塘英實存詩云:“詩者必通禪。”又《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彼灾辆l白貴賤,皆無不述者也。然則中興禪林者,誠是該六義、三體,諧五音、六律。當時之法則,后昆之龜鑒也。故讀之者得禪門之旨,學之者知詩家之法也。
從上可見,注者的詩學觀念仍是比較傳統(tǒng)的,認同《詩大序》中關(guān)于詩的定義的,而且關(guān)于“詩言志”的認識,不但行于儒林,而且“緇白貴賤,皆無不述者也”,可見注者認為這個原則是普世的。卷上善珍《古意》詩注云:
凡詩述志者也。故《毛詩》序曰:“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惫使湃俗髟姛o不寄物述懷也。
這里再一次引用《詩大序》的話,可見他對傳統(tǒng)儒家詩學觀的認同。認為“作詩無不寄物述懷”,則比籠統(tǒng)的“詩言志”更具體。不同的是,從他引用釋實存的話“詩者必通禪”
此句原作“詩悟必通禪”,見林昉為釋實存《白云集》所作序。
可見,他認為禪與詩是相通的,這也是唐五代以來的新觀念,尚顏《讀齊己上人集》云:“詩為儒者禪,此格的惟仙?!?p class="Postil">《全唐詩》卷八四八,同卷此詩又作棲蟾詩。又徐寅《雅道機要》亦云:“夫詩者,儒中之禪也。一言契道,萬古咸知。”見張師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39頁。
從詩、禪相通可見,無疑是在為僧詩正名,也是宣示了僧詩的文學價值,所以注者最后宣布《風月集》的功用不但可以“得禪門之旨”,而且可以“知詩家之法”??傊⒄咭环矫媸艿絺鹘y(tǒng)儒家詩教的影響,另一方面由于唐宋以來詩僧文學的發(fā)展,他又認為詩與禪是相通的。
卷上智逸《湘中春日》:“瘦藤七尺帶征塵,撥動瀟湘一片春。花柳隱然詩態(tài)度,倩誰說與晚唐人?!痹娮⒃疲?/p>
晚唐往往鋪敘言語,彩黛篇章,不過風云雪月、草木山川、閨恨客愁、花情酒興而已。
可見注者認為晚唐詩器局狹小,對其不以為然。這個議論可能受到宋人的影響,吳可《藏海詩話》云:“晚唐詩失之太巧,只務(wù)外華,而氣弱格卑,流為詞體耳?!?p class="Postil">見《歷代詩話續(xù)編》,第329頁。
卷上道潛《江山秋夜》:“雨暗滄江晚未晴,井梧翻葉動秋聲。樓頭夜半風吹斷,月在浮云淺處明?!弊⒃疲?/p>
終日雨者,言時世之暗,以喻君不明而行逆政。宋末自哲宗至高宗,時天下亂未休也。井邊種梧桐者,為避NFDA2毒井者。言井水沽物而因遍而應(yīng)人汲引,即喻君子德澤寬施而沾萬民而周矣。梧桐者,良杙也。鳳凰具五色文章,然不梧桐不棲,不竹食不實,不冷泉不飲,即君子德也。《論語》曰:“德不孤必有鄰”云云。雖然天下暗昧,則君子饑祿失處。其身憔悴枯槁,猶井邊梧,翻葉動秋聲也。(中略)夜半,近明克也。風者,比君之號令。月比君子,浮云比小人。(中略)言以小人,王荊公執(zhí)權(quán)柄,君子東坡之輩被謫杭州,又道潛謂自也。君若拂小人、盜賊,君子德美明矣。
又如道潛《臨平道中》:“風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注云:
風者,比君子號令也。蒲者,比小人下劣也。君號令不正,則隨上人之義指,言王荊公也。(中略)蓮花者,不為淤泥污,故以比賢人君子處野逃跡,安其身。
從這兩段注文來看,其解詩特別注重詩中物象背后的隱喻,而且這種隱喻都包含著深厚的政治意味,詩中也仿佛存在著“君子—小人”兩元對立的緊張。這種解詩方式遠源于漢代儒生解《詩經(jīng)》,近則源于唐五代詩格中以“物象類型”來論詩,往往以物象來比喻朝廷政治,如舊題賈島《二南密旨》“論引古證用物象”云:
四時物象節(jié)候者,詩家之血脈也。比諷君臣之化深?!睹姟吩唬骸耙笃淅?,在南山之陽?!崩祝冉塘钜??!八街?,可以攻玉。”此賢人他適之比也。陶潛《詠貧士詩》:“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币怨略票蓉毷恳?。以上例多,不能廣引,作者可三隅反也?!?p class="Postil">《全唐五代詩格匯考》,第379頁。
又“論總例物象”云:
天地、日月、夫婦,君臣也,明暗以體判用。鐘聲,國中用武,變此正聲也。石磬,賢人聲價變,忠臣欲死矣。琴瑟,賢人志氣也,又比廉能聲價也。九衢、道路,此喻皇道也。笙簫、管笛,男女思時會,變國正聲也。同志、知己、故人、鄉(xiāng)友、友人,皆比賢人,亦比君臣也。
《全唐五代詩格匯考》,第379—380頁。
再如,徐寅《雅道機要》“明物象”云:
殘月,比佞臣也。珍珠,比仁義也。鴛鴦,比君子也。荊榛,比小人也矣。以上物象不能一一遍舉。
同上,第426頁。
這種說詩方式,至宋而不減,如舊題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詩有內(nèi)外意”解杜甫《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中“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一聯(lián)云:
詩曰:“旌旗日暖龍蛇動”,“旌旗”,喻號令也;“日暖”,喻明時也;“龍蛇”,喻君臣也?!皩m殿風微燕雀高”,“宮殿’,喻朝廷也;“風”,喻政教也;“燕雀”,喻小人也。
同上,第520頁。
再如惠洪《天廚禁臠》卷中評杜甫《江村》中“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一聯(lián)云:
妻比臣,夫比君,棋局,直道也。針合直而敲曲之,言老臣以直道成帝業(yè),而幼君壞其法。稚子,比幼君也。
《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第135頁。
從上可見,《風月集》注者的解詩方式與唐五代及宋初詩格解詩完全一致,即都從政治隱喻出發(fā)解詩,將詩看作政治寓言,詩中每個物象后都隱藏著政治寓意。這種說詩方式有時候能透視詩背后的意蘊,更多的時候顯得穿鑿附會,如果說對《江山秋夜》的解釋還可能發(fā)其深意,因為“浮云”之類的意象在中國古典詩歌中確實有象征意義;但對《臨平道中》這一首純是寫景的詩而言,解詩政治氣息過濃,就顯得闡釋過度,也似乎偏離了作者的本意。
卷上“七言絕句”注云:
以七字為一串,或云七言絕句詩,蓋起漢武帝柏梁之聯(lián)句焉。絕句者,絕,截也;句,局也。截八句作四句,前名后對格,后名前對格。
這里將絕句定義為“截句”雖然并不正確,但其詩學淵源可以追溯到元代詩法著作,如元佚名撰《詩法源流》云:“絕句者,截句也。如后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前四句;前兩句對者,是截律詩后四句;皆對者,是截中四句;皆不對者,則截前后各兩句也?!?p class="Postil">見張健《元代詩法??肌罚?55頁。劉大勤問、王士禎答《師友詩傳續(xù)錄》王士禎云:“所謂截句,謂或截律詩前四句,如后二句對偶者是也,或截律詩后四句,如起二句對偶是也,非一句一截之謂。然此等迂拘之說,總無足取。今人或竟以絕句為截句,尤鄙俗可笑。”丁福保輯《清詩話》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7頁。又汪士NB02C《近光集·雜論》:“(絕句)體格雖殊,要之非如宋人所云截八句詩中四句也?!鞭D(zhuǎn)引自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341頁。
張伯偉先生曾精辟地指出,日本詩話的特點之一就是“詩格化”,即詩話的內(nèi)容偏重討論詩歌的格、法
見張師伯偉《中國古代文學批評方法研究》外篇第五章《詩話論》第四節(jié)《域外詩話》二《日本詩話》,第523頁。
?!讹L月集》雖然是一部詩歌選本,但日僧之注卻特別標舉其中詩歌的格法意義,正如其序所云的可以“知詩家之法”,這種性質(zhì)可以與日本詩話的特點相參照,也可能受到宋元以來詩法著作的影響。如卷上道潛《臨平道中》注云:
此詩先實接體也。第三句為主起,上二句結(jié)下一句,是云結(jié)上接下格。又云猿臂引體,一二之句引第三句。□失四句當物也。
此句明顯受到晚宋周弼《唐賢三體詩法》的影響,《唐賢三體詩法》論七言絕句“實接”之法云:“截句之法,大抵第三句為主。(中略)以言事寓意,接用轉(zhuǎn)換有力,若斷而續(xù),外振起而內(nèi)不失于中妥。前后相應(yīng),雖止四句,有涵蓄不盡之意焉?!?p class="Postil">周弼選,釋圓至注《箋注唐賢三體詩法》卷之一,臺北:廣文書局,1972年版,第7頁。
又如卷上保暹《巴江秋夕》:“巴水寒聲去渺茫,半空云樹落秋光。離人此夜和愁宿,不聽啼猿亦斷腸。”注云:
此詩反案格也。古人聽猿聲斷腸,而保暹不聽猿聲,只宿江上為秋斷腸也。杜詩曰:“差將短發(fā)還吹帽,笑倩傍人為正冠?!毖悦霞温涿睘轱L流,杜不落帽為風流矣。
所謂“反案”即“翻案”。周裕鍇先生將宋代詩學中的“翻案法”分為兩種形式,即“反用故事法”和“反用詩句法”
周裕鍇先生認為,所謂“反用故事法”,“指就古書中的故事或有出處的詞語,采用逆向語勢或否定語勢,轉(zhuǎn)換出新的思想境界”。所謂“反用詩句法”,“特指翻轉(zhuǎn)或否定前人或他人的詩句,展示自己的新見解”?!段淖侄U與宋代詩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1頁。
。而保暹此詩乃典型的“反用故事法”,其標志是“不聽”兩字,通過對古人聽猿聲而腸斷的否定,而達到出奇的效果。再如卷上顯萬《杜鵑》:“杜鵑底苦勸歸去,渺渺江湖若個邊。衣弊履穿頭半雪,不知歸得是何年。”注云:
呼應(yīng)開合格。一句呼,二句應(yīng),三句開,四句合也。
元代詩法著作討論的中心是律詩的格法,而對絕句的格法討論并不多,而《風月集》的注則多是討論絕句的格法。元代詩法,如舊題吳成、鄒遂、王恭撰的《詩解》解杜甫《秋興八首》其三就云此詩是“纖腰格”(又名開合格)
《元代詩法??肌罚?8頁。
,佚名所撰《杜陵詩律五十一格》論杜甫《燕子來舟中》也為“開合格”:“開合猶起應(yīng),凡四開四合而成篇。”同上,第123頁。
元代詩法所討論的“開合格”似乎與《風月集》注的“呼應(yīng)開合格”并不一致。再如卷上蘊常《江村》:“江村風急葦花飛,漠漠炊煙樹影稀。亦有人家沙際住,夕陽雞犬傍人歸。”注云:
結(jié)上接下格也。
又卷中宗敬《紙帳》:“碎剪松江水上墳,虛堂垂處夜平分。夢寒不到池塘草,明月梨花一洞云?!弊⒃疲?/p>
此詩自三句起上二句,結(jié)下一句。
所謂“三句起上二句,結(jié)下一句”即“結(jié)上接下”之意。舊題吳成、鄒遂、王恭撰的《詩解》解杜甫《諸將》其二為“結(jié)上生下格”
《元代詩法??肌?,第76頁。
。佚名撰(或題揭曼碩撰)《詩宗正法眼藏》評杜甫《詠懷古跡》其一為“結(jié)上生下格?!?p class="Postil">同上,第329頁。所謂“結(jié)上接下格”即詩中一詞呼應(yīng)上文,又照應(yīng)下文,如蘊常詩中的“雞犬”,既呼應(yīng)上句的“人家”,又照應(yīng)下文的“傍人歸”。再如卷上法具《江漲橋會仲彌正寺丞》:“江漲橋邊江水流,江花未老上江樓。欄干惜別春風里,相對藤床語白頭。”注云:
此詩疊字格。
此句疊四“江”字。《杜陵詩律五十一格》論杜甫《江村》一詩亦為“疊字格”(首聯(lián)二“江”、二“村”,次聯(lián)“自去自來”、“相親相近”)
同上,第125頁。
。再如卷上曇瑩《姚江》:“沙尾鱗鱗水退潮,柳行出沒見漁樵??头暂d鐘聲去,落日殘僧立寺橋。”注云:
殘僧者,破戒僧也,謂殘毀之心也。毀,破也。又殘寺僧也,又殘涯僧,曇瑩自謂也。詩即四絕格,又四連格。
所謂“四絕格”,元代詩法中倒沒有討論到,可能指一個“殘”包含四層意蘊。再如卷上祖阮《多景樓北望》:“東風吹散一江云,客子樓頭易斷魂。但見碧天隨地遠,不知何處是中原?!弊⒃疲?/p>
此詩若以韻響相連,論之則煩流格也。若以血脈骨格評,直□則四句相互鎖,而北望情尤在其中深也。三之句設(shè)有一之句,二之句設(shè)有四之句。
所謂“四句相互鎖”則與舊題范德機撰的《木天禁語》中所謂的“鉤鎖連環(huán)”之說類似
《元代詩法??肌?,第148頁。
。再如卷上寶澤《降虜》:“達哨兵多金哨稀,怕聞坐夏入秋期。只今跨馬彎弓者,曾是襄淮十歲兒?!弊⒃疲?/p>
此詩抑揚體也,一二句應(yīng)之,三四句貶之。
又卷下清順《深塢》:“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注云:
凡此詩者,藏頭體也。又抑揚格也。有一是一非,一抑一揚,一二之句,上抑下非也。三四之句,上揚下是也。
《杜陵詩律五十一格》解杜甫《詠懷古跡》其五為“抑揚格”云:“凡再揚再抑而成篇?!?p class="Postil">同上,第123頁。
《詩宗正法眼藏》亦評杜甫《詠懷古跡》其五為“抑揚格”同上,第331頁。
。所謂“抑揚格”就是詩中,前一句揚之,后一句則抑之,交錯而成篇。清順《深塢》又說到所謂的“藏頭體”,按舊題吳成、鄒遂、王恭撰的《詩解》解杜甫《宣政院退朝晚出左掖》云為“藏頭格”。明梁橋《冰川詩式》卷七解釋說:“藏頭者,首聯(lián)與中二聯(lián)六句皆具言所寓之景與情,而不言題意,至結(jié)聯(lián)方說題之意,是謂藏頭?!?p class="Postil">周維德集?!度髟娫挕返?冊,濟南:齊魯書社,2005年版,第1703頁。如清順之詩,最后一句出現(xiàn)“深塢”一詞,正與題同。
又卷下善珍《山行》:“歸牛晚失犢,牧童學聲喚。溪邊白鷺鷥,銜魚上田岸?!弊⒃疲骸耙娐勼w也,又自得體也。犢者不來而準有鷺鶿上田岸耳。此詩剝盡文章,不怪不異,謂自然之高妙也?!薄耙娐勼w”就是即目之體,將寓目之景用白描手法筆于詩中;四句純寫景,顯得自然如出水芙蓉。姜夔《白石道人詩說》認為詩有四種“高妙”,最高境界就為“自然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p class="Postil">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82頁。
可見,《風月集》之注語來自《白石道人詩說》。
另外,日僧之注還兩次引用到南宋詩學著作《詩人玉屑》,卷上志道《送別》詩注云:“《玉屑》評曰:‘池塘春草生’,此一句驚天動地?!卑丛囊姟对娙擞裥肌肪硪粎撬嫉缹W詩云:“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p class="Postil">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第8頁。
又卷中若溪《夜坐》詩注云:“《玉屑》評云:‘暮秋吟當如蚓蚯之吟也?!贝司浣癖尽对娙擞裥肌穭t未見,俟考。卷下景淳之詩《后夜》注云:“十五夜也?!独潺S夜話》六卷有之?!卑淳按局娨娪凇独潺S夜話》卷六“僧景淳詩多深意”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