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我從參加刊物編輯工作后的青年時代起,便有幸認識和接觸冰心先生。那時她就是《人民文學》雜志的編委,而我是一個小編輯。常有來往,不是向她約稿,便是陪她采訪。屈指算來,一揮間,已有二三十年了。“文革”期間及1969年下放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我們一直是在一起,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特別是在那“急風暴雨”式的“文化大革命”中,我對冰心先生的為人為文,無私無畏、鐵骨錚錚的精神十分感動,非常欽敬。久而久之,我便滋生了寫她的念頭。寫她其實也是向她學習,豐富自己提高自己的過程。我的散文集《記冰心》出版后,承蒙前輩作家,也是我“忘年交”的師友郭風先生予以首肯,并在上?!段膮R報》上發(fā)表了熱情的評論文章。我斗著小膽送給了冰心先生一本,沒想到她很快看了,并且打電話約我去談?wù)?。我去了,她首先對我這個后生晚輩予以鼓勵,她說:“你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蟲,怎么那么許多事我都忘記了,你卻寫出來了。”接著她翻著書一頁一頁指給我看——都是她用筆劃上記號,折疊起頁碼,說哪段哪件事實如何如何,哪些細節(jié)有出入,一一指正,要我改過。我極為感動和感激!這本樣書我向她索要了回來,讓它留在我身邊,是個珍貴的紀念吶。
后來,她生病住院,有天我去看望她時,和她談起一些往事,只見病房角落坐著一位中年斯文的女同志,不斷在筆記本上記著我們的談話??磥砦覀兊恼勗捯鹚呐d趣。我問冰心先生她是誰?先生說是一位研究人員,專門研究那個謝冰心的。我說你真幽默,她開心地笑了。并且指著我對那位同志說:“他叫周明,是我在《人民文學》的小同事,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他記著好多事,你可以找他好好談?wù)劇?rdquo;
這位女同志便是冰心研究專家卓如—— 一位很有學識的正派的學者。她也是福建人。
“我真的死了就沒有人哭了”
粉碎“四人幫”后,曾有無數(shù)從海外歸來的作家、學者、朋友,有來自美國、英國的,有來自日本、法國的,有來自臺灣、香港、東南亞許多國家的……都希望拜望,見見冰心老人。有的說,老人年紀大了,不便太多打擾,耗費她的精力和時間。只求見個面,照張相,或者有的要錄一段音,帶回去。
開始冰心老人對此并沒在意??山K究其中有的人不免泄露了“天機”。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在海外的報紙上看到有消息說:著名作家謝冰心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那時正是林彪、江青“四人幫”肆虐時期,自封中國為“世界革命中心”,閉關(guān)自守,夜郎自大,和世界一概隔絕,且“文革”中確是受到“四人幫”迫害致死的民族精英何其多哉!所以當后來我們門戶開放,許多華人、外國人可以游歷中國或歸國探視親友時,人們慢慢知曉冰心還活著!冰心還健在!因此能榮幸見她老人家一面,合個影,錄個音帶回去,還可以解親人朋友們的懸念。
據(jù)說,冰心當年在東京教過的許多學生一聽說冰心老師不幸逝世,男男女女都號啕大哭,并發(fā)表了不少悼念文章。在臺灣的冰心老友、作家梁實秋泣不成聲,嗚咽著寫了一篇《痛悼亡友冰心》的文章。
聞此,冰心滿心感激。過了好久,有次我同她聊天談起梁實秋先生時,她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提起梁實秋先生寫過的一篇悼念文章,她不無幽默地說:“你看,我已經(jīng)死了好幾回了。朋友們、學生們該哭的都已經(jīng)哭干了眼淚。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沒有人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