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隆隆地、不時嗚嗚地嘶叫著,駛過一片原野。旱哪,一片干旱,熱浪滾滾。棕褐色的土坯農(nóng)舍蹲伏在干旱的暑氣之中;阡陌縱橫,土地龜裂。西部大平原遭受了旱災,小麥枯死,農(nóng)民掙扎在死亡線上。不僅僅是莊稼枯死的問題,還有滾滾襲來的兵災。五十萬大兵也得吃飯,的確也在吃;他們像蝗蟲一般擄掠、吞噬著麥稈上的青澀顆粒。北洋軍閥的部隊也一樣,猶如蝗蟲,灰蒙蒙的一片,從天而降,吞噬著大地。蔣介石用銀子收買了那些軍閥,報紙以驚人的標題宣傳“和平已經(jīng)實現(xiàn)”、“百廢俱興”、“前途光明”,可實際情況并非如此,而是一仍其舊。每到一站,爸爸總是走到站臺上四下看看,和站長聊上幾句。在一個站臺上,有大約三十來個餓得骨瘦如柴的大兵。他們身穿破破爛爛的灰色軍裝,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人們都把眼神避開他們,繞道而行,生怕災禍臨頭。有些大兵兩條胳膊都沒了,有些只有一條腿;還有一個沒手沒腳的兵,全靠四截殘肢像狗一樣在地上爬。這些大兵饑腸轆轆,向火車里的人討錢,或者可以說是硬要錢。他們從一個打開的窗子走到另一個窗子,哭喪著臉,眼射怒火,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臭味,手里拿著權作飯碗的破瓦片?!霸馇采⒌谋卑职终f,“殘廢?!笔勘鴤兪芰藗捅徊筷犣s出來成為乞丐了事。但是在這幫瘦骨嶙峋的大兵里,也有身強力壯的。他們要上車。站長勸阻著:“大兄弟們,好兄弟們,車上人都滿了。”的確,三等車是滿了。在前一站,穿得破破爛爛的農(nóng)民要爬到車頂上去,被人給打下去了。大兵們還是上了車,因為誰都怕他們。有五個爬到蒸汽機前,把自己綁在機車排障器上。火車又轟隆隆駛向前方。
中午到達天津站。天津是一座大城市,一個港埠城市。城里有外國租界,駐有外國軍隊,英國兵、美國兵、日本兵,他們的槍口上都插著刺刀。鐵路上也有外國兵。新政府鐵腕人物蔣介石要把鐵路收歸國有,從外國人手里全部收回。報紙上是這樣說的。但媽媽卻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膀:“這不可能。美國人、英國人、日本人,他們太強了?!?/p>
瑪麗安要吃糖。媽媽把裝食品的籃子打開,籃子里有火腿三明治、熟雞蛋、蘋果餡餅、水果硬糖等等。乞丐們一下子圍攏過來,用手扒著車窗玻璃,警察用警棍把他們轟走。蒼蠅也來湊熱鬧,變魔術般地成群結隊而來,叮咬裸露的胳膊和大腿。它們照樣也被趕跑了。有只蒼蠅飛進了瑪麗安的嘴中,瑪麗安一口把它吐了出來。
天津有兩個火車站: 總站和東站?;疖嚨诌_東站時,哥哥來了,瞇著他那雙近視眼在到處找我們。
“他來了,”媽媽說她的兒子,“老近視眼了,怎么也不戴副眼鏡呢?”
哥哥在這大熱天顯得又白又瘦。他穿著一條白短褲、一件白襯衫,戴一頂遮陽帽,就是歐洲人夏天都戴的那種。他說天津的一切都那么美好。他在工商大學教書,掙的錢比在鐵路上工作了十四年的工程師爸爸還多。
“你應該到這兒來,”他對他最喜歡的妹妹羅薩莉說,“你該來天津念書。北京是個韃靼人的鄉(xiāng)下,落后。老是那個樣子,什么新鮮事都不會發(fā)生?!?/p>
哥哥住在一個德國公寓里,叫阿佩爾特公寓,在原來的德租界。他崇拜德國人?!斑@個國家就得讓幾個德國人來修理一番。”
汽笛響了,火車呼隆呼隆地啟動了,哥哥人很高,人影一時還能看見,不久便消失了,消失在一晃而過的一根根電線桿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