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有一個夏日,一覺起來,忽然發(fā)現(xiàn)有只花蜘蛛在明瓦下織出了一張網(wǎng)。抬頭看時,仿佛明瓦變成了一闕冰裂紋,比漢瓦要玲瓏剔透得無數(shù)倍,計成先生見了,肯定會嫉妒我,因為在他的《筑園》里,這種瓦是失傳的。我仰頭望見花蜘蛛在網(wǎng)間悠閑地散步,它得意地以為網(wǎng)羅了這個夏天的光陰,我有點看不起它了。它的腳很長,一層微絨在光束間映襯出一線金色,還在微微地動。它的影子投影在墨色的水泥鋪地上,有手掌那么大,我知道紙老虎的好處,一腳踩了過去,仿佛為民除害的氣概。如果是花草間的蜘蛛結(jié)網(wǎng),我會往網(wǎng)里扔下一片樹葉,第二天露水下來,網(wǎng)就承受不住重量要支離破碎的。這個過程從醞釀到結(jié)果有些不動聲色,毫無知曉的蜘蛛在花枝間悵然若失。
一片樹葉,一場陰謀。
江南濕潤,水泥的鋪地經(jīng)年后,烏咚咚的光滑,可以照出人的影子來,不管是過去還是現(xiàn)世或是將來的影子,一整個童年的記憶多會在上邊滑倒。少年習(xí)慣在堂屋的鋪地上用粉筆寫字,我三歲多的時候已經(jīng)會寫許多的漢字了。大人不在家時,心血來潮,手持粉筆,蹲在地上,從堂屋的一頭一直要寫到另一頭。字無章法,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如一個人平白無故里的散淡恬靜,輕言細語,微笑神清,這種感覺長大后再也不曾有過的?,F(xiàn)今人們所謂的“拈花微笑”都是世故的贗品,整個時代擺滿了無數(shù)故去的贗品。
我寫得很舒服,全然忘記已經(jīng)寫過些什么,漸漸寫過去,黃昏的光影就在堂屋的另一端了。寫累了的時候,伸個懶腰,看見瀉過明瓦的夕陽很面熟,許多年間仍會記得。有些微紅的光影在鋪地上漸漸收縮,像一筆下去既要收尾的一“﹨”,這個片刻的光景,流連著停佇的時間。
如是午后,陽光會從密密匝匝樹葉間探了進來,在地上瀉下銀子般的影印。老巷口的人多了起來,有時人會碰到人的肩膀,有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有提著白布袋子坐在梧桐樹下的理發(fā)師傅,有騎著自行車上班的人,剛一進巷口就摁起了車鈴,更多的是閑散的行人,小巷的氣息是蕓蕓眾生的安閑,這樣的午后既是樸素的,又是明亮的。賣冰糖葫蘆的老漢從風(fēng)里走來,他的面容雜草叢生,我隨手就可以從中拔出一把菖蒲來,或許還會蹦出一只碧綠的螳螂。老漢帶著湖北腔調(diào)的吆喝牽扯著孩子們的感官,他的肩頭扛著一根狼牙棒,牙刺就是鮮紅欲滴的冰糖葫蘆,我不知道這些葫蘆為什么會如此的鮮紅,像少女乳頭的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