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我隨大陸一個鄉(xiāng)村建設的團體,到臺灣考察鄉(xiāng)村建設和農業(yè)發(fā)展的狀況。在半個月的時間里,我們從臺北到臺中、臺南、臺東,繞了一個圓圈,拜訪相關的民間團體、社區(qū)大學和知識分子,了解那里農民、農村和農業(yè)的一些情況。
在臺灣,聽到的最頻繁的詞語是“在地”,不管是坐在書桌后的知識分子,還是站在田頭的老農,都很自然地使用這個詞語。所謂“在地”,也許有某種政治意味,但更多地指“在這里”,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生活空間、土地、自然,它是一種思維意識和狀態(tài),強調民眾的主體感、家園感和參與意識。
當臺東池上鄉(xiāng)的老農拿著印有自己名字的米給我們講解他的米是怎樣種植、除草、生長和呵護時,他的自豪,他對他那片土地的關切和熱愛,從他的衣服、動作和一絲絲眼神里面漫溢出來。那些坐在集市上賣菜的農民,那些在村頭開會的農民,沉著、自信,沒有我們熟悉的那種認命、沉默的氣質,他們在大地上耐心耕種,同時,又認真討論、爭取自己的權利和生活,他們相信自己能夠開拓出空間。因為,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在臺江海尾村,接待我們的人先帶我們去村里的朝皇宮,那是附近幾個村莊最大的廟,主神是“大道公”。他帶領我們給“大道公”行個禮,說:“大道公啊,今天從大陸來了一批客人。希望你能保佑他們,讓他們健康,行程順利?!彼绱俗匀坏叵虼蟮拦V說,就好像大道公還活著,還在關注著、庇佑著他的生活。那一刻,我感覺到他的幸福、安穩(wěn)和踏實。至少,在這個村莊,在這座廟里,他是有根基的、被庇護的人。
村里的老農在廟門口給我們表演他們祭典時的節(jié)目。其中一位老人,行動已經有點遲緩,他溫柔緩慢地跳著,表情甜蜜,好像在向“大道公”展示著他的情感和愛。廟里有學電腦的、聊天的,各行其是,一名精神似乎看起來有問題的青年一直在廟里跑來跑去,神情激動、興奮,但他們都很安穩(wěn),這是他們的家,是自古以來的公共精神空間和生活場所。
“在地”,包含著對本土文化的發(fā)掘和再轉換。這一文化方式的恢復也是重建我們的生活方式,重新思考我們的情感、道德、交往方式和世界觀的合理性,這一過程,既有發(fā)掘、拓展,也有審視、加強、清除。
在臺中一個農機維修的課程里,我遇到一位高大時尚的年輕人,他一直認真傾聽,詢問非常具體的問題,但他的樣子實在不像我們心中的農民。課后那個年輕人給我講,他是一名“新農”,厭倦了城市生活,回到農村租了十幾畝地,真正以種地為生。
在美濃,我們訪問了音樂家林生祥先生,我在北京曾聽過他的音樂會,非常喜歡他的現(xiàn)代民謠式旋律和溫柔質樸的歌聲。林生祥平時就住在美濃。他說,他并不覺得自己是“返鄉(xiāng)青年”,他就是美濃的一分子。最初的他喜歡搖滾音樂、重金屬,在一次美濃的廟會上,他被自己的鄉(xiāng)親轟下了臺,這對他刺激非常大。他開始想,他和這片土地到底是什么關系?這片土地上有什么?他想起從小在喪禮上聽到的哭歌、在廟會上看到的戲劇,那才是他們的生活啊。他走訪一些音樂老人,重新拾起幾乎失傳的傳統(tǒng)樂器—月琴,以美濃客家傳統(tǒng)音樂作為自己音樂的根基,同時,也收集臺灣原住民的音樂,融合進自己的音樂之中,最終,創(chuàng)造了獨具一格的新民謠體。他越來越自由,感覺找到了自己,“為什么我要這樣做,那一定是跟我們的生命有很深的關系,我們的身體與這里的土地、氣候,與每一處的細節(jié)都是自然應合的。我知道我用了什么元素,那就在我的血液里?!?/p>
林生祥拿著吉他,唱了一首新歌《母親》—他的忠實搭檔鐘永豐為老母親寫的一首詩,他譜曲。他閉著眼睛,輕撥慢唱,歌聲悠長,仿佛在溫柔地向這片大地,向自己的母親傾訴心中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