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試卷不糊名,敞敞亮亮地讓考官知道這是那位考生的卷子,宋代就把名字糊起來了。再后來,怕考官認出筆跡,干脆雇一幫子人把所有的考卷重抄一遍再交給考官,以杜絕作弊的可能。
其實作弊是杜絕不了的。科舉考試決定著一個人的全部升沉榮辱,總會引得不少人拚著性命來做手腳。官方發(fā)現(xiàn)后立即采取相應的對策,而一切對策又很快激發(fā)出更高明的作弊手段,真是循環(huán)往復,日臻精微。
我曾參觀過一堆中國古代科舉考試的實物,發(fā)現(xiàn)自宋以后,作弊和反作弊成了一場士子和官方層層遞進的智力競賽,結(jié)果是兩方面都走向卑下。士子作弊的最常用方式是挾帶,把必然要考到的《四書》、《五經(jīng)》、前科中舉范文和自己的猜題習作,縮小抄寫后塞在鞋底、腰帶、褲子、帽子里,一切可以想得到的角角落落都塞,有的干脆密密麻麻地寫在麻布襯衣里。
堂皇的經(jīng)典踏在腳底,抖索的肉體纏滿墨跡,一旦淋雨或者出汗,爛紙污黑也就與可憐書生的絕望心情混作一團,一團由中國文字、中國文明、中國文人混合成的悲苦造型。
作弊挾帶的也不見得全是無能之輩。例如一○一二年的一次考試,搜出挾帶者十八人,于是重考,十八人中還是有十二人合格。由此我一直懷疑,許多主持著考試的考官說不定當年也有未被查出的作弊歷史,盡管他們在文化才能上還是合格的。
作過弊的考官對作弊的防范只會更嚴,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也許是因為深諳訣竅,他們會想出許多搜查挾帶的機智辦法;未曾作過弊的考官,則長期對作弊者保留著一種真誠的氣惱,今天有權(quán)了,氣惱也就化作了峻厲。
無論是機智還是峻厲,最終還是要交給看守考場的士兵來操作。有時還公開懸賞,搜出一個挾帶者獎賞一兩銀子。士兵們受此刺激,立時變成兇神惡煞,向全體考生撲來。
據(jù)說連明太祖朱元璋知道士兵們對于應考的士子們渾身上下都要細細摸查的做法后也大不以為然,對大臣們說:這些都是讀過圣人詩文的人,怎么能像對付盜賊一樣來對付?但是即便朱元璋也無法阻止一種整體機制的必然惡果,明代的搜查更加嚴格。據(jù)《霞外捃屑》卷五所記,考場門口出現(xiàn)的情景是:“上久冰凍,解衣露立,搜檢軍二名,上窮發(fā)際,下至膝踵,裸腹赤趾,防懷挾也?!?/p>
到清代,考生頭上的辮子也要解開來查過,還要察看肛門,實在有辱斯文。為了防止在羊皮襖里挾帶,規(guī)定考生進考場穿的羊皮襖不能有面子,只能把單張羊皮穿在身上。一眼看去,考場內(nèi)外一片白花花,宛若一大堆紛亂的羊群。
這景象在我想來是怵目驚心的。這兒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一群讀書人,只能以動物的形態(tài),來表白自己對文化的坦誠?只能以最丑陋的儀仗,來比賽自己的文明?
說起來作弊在唐代也有很多,但那時既然允許推薦和自薦,整體氣寬松,不太把這種小手小腳當一回事。詩人溫庭筠就是一個作弊的高手,老是在考試中替別的考生寫文,當“槍手”,遠近聞名。公元八五八年會試,考官們?yōu)榱朔乐顾僖淮巫鞅?,故意把他的座位另行擺出,直瞪瞪地注視著他,看到他寫完一千多字的文章早早交卷退場了,也就松了一口氣。但是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一次,他已經(jīng)為八位考生完成了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