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仰仗土地的文化(2)

寫作最難是糊涂 作者:閻連科


土地文化的寬泛是我們(我自己)無力用文字轄制和界定的,但毫無疑問,那些真正從土地的歷史中產生的觀念、意識、血緣、宗法、制度、風俗、道德,以及特有的政治形式、斗爭形式、生存形式,和純屬某一塊土地上的音樂、繪畫、文字、詩、戲劇、神話、傳說等文化范疇的東西,很有可能是土地文化的主干。因為我們從那些仰仗土地文化寫作的大家名作中看到,字里行間所彌漫的正是這些。讀他們的作品,打動我們的不僅僅是人物命運,甚至根本不是人物命運,而是那些作為人物命運底墊的彌漫著的一種來自于土地深處的雄厚文化基因,而是那些如汪洋大水一樣沖決、淹沒了故事的土地文化的霧靄。這樣彌漫、四溢在小說字里行間的土地文化的霧靄,看得見,卻難以捕捉。我們有時用宗法制度、封建倫理、欲望訴求、人情風俗、道德觀念、歷史因襲等思維向度去試圖規(guī)定它們,我們以為綱舉目張一樣抓住了要害,可那掛一漏萬的深深遺憾,何嘗不是這些要害處深藏著的雄厚彌漫的底墊呢?這情景恰同我們能把握一條船在河面上游動,卻不能把握河面以下的漩流一樣。那些好作品中鄉(xiāng)土文化的潛流,才是真正的生命。船的航道,只是潛流托起的表征而已。

不消說,我們已經有了許多探測鄉(xiāng)土文化潛流的好作品。我們不能設想魯迅小說的背后倘若沒有他對故土的深戀和大恨大愛,《阿Q正傳》會是什么樣子;不能設想沈從文如若沒有湘西土地文化引起的心靈悸動,《邊城》會是什么樣子;不能設想老舍如果沒有對北平的熱愛,《四世同堂》會否有這么強大的生命力;不能設想蕭紅沒有對東北土地的文化憂患,《呼蘭河傳》和《生死場》還能否把我們帶回到那個年月鄉(xiāng)村的愁苦中去。我想,這些大家、名家的作品之所以至今仍如當初一樣年輕、靈動,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因為土地文化是他們小說可聞、可見、可觸摸的潛流,是他們小說文字與文字之間相連的黏稠的霧靄,而不是一般的展覽和外在的繪狀。土地文化塑造了魂魄,血液里才能淌出詩情。土地文化只有被作家心靈化以后,才具有生命,具有活力。只有心靈中的故土和文化,才能使作品有彌漫的霧氣,才能使作品持久地有一種沉甸甸、濕漉漉的感覺,才能使我們打開書頁,仿佛在光禿禿的嚴冬中摘到了幾片冬青樹的厚葉一樣。國外的大家如此,國內的大家如此,就是如今文壇上我們尊敬的前輩、同輩的作家和作品亦如此。

小說中所籠罩的土地文化,不是成熟后被作家收割的稼禾,而是作家面對那塊土地、面對即將消亡的那塊土地上呈現(xiàn)和隱藏的文化,心靈上的震顫和苦痛。如果馬爾克斯不了解那塊生養(yǎng)于茲的土地和那塊土地上的文化,《百年孤獨》何以撼動人心呢?為什么魯迅對土地文化所呈現(xiàn)的心態(tài)是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呢?為什么沈從文的作品是傷感的吟唱呢?為什么老舍對土地文化是迷戀的描繪,而蕭紅投向故土文化時卻是一種獨一無二、童真而又憂郁的目光呢?這種差異,也許正是土地文化的各種心靈化的不同過程,展示了這樣一批仰仗土地文化或較多地仰仗土地文化寫作的作家的個性。他們的作品在形式上不同,如馬爾克斯大別于福克納,《邊城》大別于《阿Q正傳》,蕭紅在這一點上明顯有別于同時代的作家。而我們今天,同一地域、仰仗同一土地文化寫作的作家,他們所自然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不同的藝術個性,也許就是因了相同的土地文化經過了不同心靈的過濾的結果。不同的心靈,有不同的形式和內容,也許我這樣的說法,純屬一種主觀臆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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