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波在哪？陳虻在轉播車里沒有發(fā)現(xiàn)，但在屏幕上發(fā)現(xiàn)了。朱波在舞臺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他呆在那里不動，看著舞臺上兩個走臺演員在調試位置。他手里沒有步話機，好像也沒有說話的欲望。陳虻讓攝像師在空閑下來的時候，把鏡頭推到朱波的臉上，看清了他的表情。這是一種大戰(zhàn)在即的期待的表情，不輕松，不凝重，深深的焦慮隱藏在表情下面。忽而咧開嘴角，忽然又皺了眉，偶爾還會咬緊下唇。

導播把這張面孔特寫切到了現(xiàn)場的屏幕?，F(xiàn)場的工作人員忽然發(fā)現(xiàn)了，輕輕地哄笑一聲。朱波也在屏幕上看到了自己巨大無比的特寫，他苦笑，所有人都看到他被放大幾百倍的苦笑。他看到自己的苦笑，樂了，不知道再應該有什么表情好。這表情，現(xiàn)場的人，車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也笑。

一組攝像機進入了化妝間，這是拍攝紀錄片的一組記者，要在開始前紀錄下每個工種的狀態(tài)。陳虻看到了正在化妝的主持人敬一丹和白巖松。白巖松的妝比較簡單，已經(jīng)完成，正靠著化妝臺和敬一丹聊天，看到攝像機鏡頭，很輕松地做了個自信滿滿的手勢?；瘖y師在為敬一丹做頭發(fā)，她手里拿著稿，和白巖松講：“在開場第二句之后，我想講個小故事，很短，會不會讓你接起來難受？”

陳虻問樊馨蔓：“開場第一句說什么？”

樊馨蔓正在和燈光師對話，說了大堆的關于第四個人物側光的處理意見后，忽然扭頭對陳虻說：“開場第一句？不知道。我們都不知道。除了頒獎詞，主持人說什么我們都不知道。這些是他們自己處理的?！?/p>

陳虻長長地“哦”了一聲。這種狀況是以前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

一般來說，中央電視臺大的節(jié)目，節(jié)目組都會給主持人提供個基礎稿子，主持人再根據(jù)這個來潤色調整，可以有大的修改，但基調不變。

兩周前的節(jié)目工作會上，敬一丹問朱波：“稿子呢？”

朱波說：“哪有稿子？你自己寫?！?/p>

敬一丹愣了，說：“我自己寫？”

朱波肯定地點頭：“你當然要自己寫?！?/p>

敬一丹沒再問下去。她當然有能力寫好這個稿，也知道自己用什么方式表達最好。一般來說，在歐美電視節(jié)目中，以談話或者以采訪為主的，主持人是應該自己來掌握怎么說怎么推進。敬一丹當然具備這方面的能力。只是，主持人工作這么多年，她還從來沒有如此純粹地享受過這種權利，沒有任何一個節(jié)目在交給她任務的時候，不規(guī)定，不限制。突然之間，節(jié)目組就說“當然自己寫”，這個結論來得太突然了。

錄制前，白巖松和敬一丹還有點不安，特意問朱波：“你要不要看一下??？”

朱波灑脫地一揮手說：“不看了。你們自己的話自己說，全中國還有人會比你們說得更好么？”

不僅是沒有稿子，節(jié)目組還不準主持人和被采訪者過多的接觸，基本上做到了不見面不交談，不許事先采訪，也沒有采訪演練，白巖松和敬一丹雖然經(jīng)歷過這種突然遭遇，但基本上是屬于遭遇戰(zhàn)，臨時的任務之類。這次，提前這么久開策劃會，然后竟然主動要求不許主持人和被采訪者接觸，頭一遭。

這事陳虻是有所耳聞的。他并不反對，也了解樊馨蔓的想法。他們都在紀錄片這行當中浸淫多年，關于真實和捕捉真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張和辦法。

樊馨蔓的主張是：“一個電視節(jié)目，最可貴的是真實，最重要的也是真實。被采訪者哪怕是愣在那里，一句話講不出來，這個瞬間都是可貴的，演員都演不來，編劇也編不來。這種真實比排練好的滔滔不絕要好得多。而且它就是一次性的，曇花一現(xiàn)。你出場就正式訪談，所以他能保持非常好的真實狀態(tài)?！?/p>

朱波的想法是另外一個角度：“巖松和敬大姐都是這樣優(yōu)秀的主持人了，最適合主持《感動中國》節(jié)目。對觀眾來說，《感動中國》不是我的，是他們的。所以我們不寫，也不看。有這樣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他們會有壓力，也更努力?！?/p>

“鈴——”轉播車突然傳來一聲劇烈的鈴響。屏幕上顯示：距錄制開始還有5分鐘。

樊馨蔓放下手頭的工作，讓音頻打開所有的通訊通道，對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提示：

“大家注意，我是樊馨蔓。大家辛苦了，為了一件特別的事，我們聚集在這里已經(jīng)一周了，我知道每個人都很疲憊。但是下面無論如何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相信我，下面要開始的工作是要寫進中國電視歷史的。你可以驕傲地對你的父母和孩子講，這一天，你在現(xiàn)場。現(xiàn)在進行最后一次通訊調試。燈光劉文豪老師，一切就緒么？”

“就緒。”

“錄音老師，一切就緒么？”

“都準備好了?！?/p>

“現(xiàn)場導演，所有觀眾全部就位么？”

“全部到位?！?/p>

“攝影師，從1號開始，請依次推拉鏡頭，表示你們的狀態(tài)?！?/p>

屏幕墻上從1號到12號屏幕依次抖動起來。

“音樂，能聽到么？還有10秒。請現(xiàn)場導演5秒倒數(shù)，第一個鏡頭，從黑場開始。音樂先起，然后燈光起，然后是大屏幕，然后是主持人上。”

現(xiàn)場導演的口令通過麥克傳來：“5，4，3，2，1！”

所有的燈光瞬間消逝?，F(xiàn)場一片黑暗，轉播車也瞬間安靜下來。

突然間的安靜，一秒是如此之長。在大家屏住呼吸，剛剛感到有點緊張，剛剛要松一口氣的時候，一陣悠揚的提琴聲響起，一縷光在舞臺上出現(xiàn)，逐漸變亮，歌聲唱起來了。

歷史上第一次《感動中國》節(jié)目開始了。

主持人走上舞臺，掌聲響起來。

白巖松說：“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一顆好久沒有被感動過的心，就像一朵很久沒有被澆過水的花……”

敬一丹說：“我曾經(jīng)問過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你感動過嗎？她說，有一天，我放學晚了一個小時，走出校門時，我看見姥爺在寒風里一直等著，我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