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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二○○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印度走著瞧 作者:許崧


第三天 二o o 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我們特意起了個大早,五點四十五分出了門。 天色剛剛有點微亮,我輛三輪車又去恒河邊。一路上很安靜,清 晨的涼風吹著甚至還有點寒意。這都不是我昨天見識過的瓦拉納西。 快到河壇邊時,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三五成群的。有些人隨身帶著一 些臉盆水罐,一看就知道他們等下會把自己浸到恒河里。我們是趕去看他們 的,他們是趕去給我們看的。 早上的這一段路程最沒有爭執(zhí),三輪車夫們?nèi)贾肋@個時候肯忍著宿 醉冒死爬起來的外國人只有一個目的只去一個地方,就是去參觀恒河大澡 堂。我們在游船聚集的河壇下了車,開始今天跟印度人的第一場周旋。 對于一個把討價還價當成樂趣的人來說,印度是個巨大而精彩的游樂 場,娛樂項目多姿多彩且源源不絕??上覍Υ送耆珱]興趣,不僅沒興趣,還 深惡痛絕。人生中必須面對的極端場面當中,我以自己的經(jīng)歷驕傲地證明 了,我是一個不怕冷、不怕熱、不怕累、不怕臟、不怕疼、不怕苦、不怕惡心、不 怕危險、不怕爭執(zhí)、不怕沖突,某些狀況下連死都不怕的人??墒俏遗聦擂?。 我一輩子都在逃避尷尬,連電影上出現(xiàn)令人尷尬的劇情我都會看得坐立 不安。 因為對尷尬有這樣的敏感,我早就發(fā)現(xiàn)在大部分引起尷尬的事情當中, 金錢往往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我對為自己爭取利益的事情一律都很不在 行,大到跟老板要求加薪,小到買菜時跟菜販討價還價。歸根到底,就是因為 我覺得做這種事情很“尷尬"。 這讓我變成小鄭同學(xué)眼中的叛徒和敗類。小鄭同學(xué)討價還價時,我總是 會不由自主地去憐憫對方,屢屢表達出“這就差不多了”“、這樣可以了"的意 思,多次被小鄭同學(xué)勒令滾出去,到兩條街以外的公共廁所門口去站墻角。 久而久之,我習慣了一進入講價場面就自動消失,去兩條街以外找公共廁所。 在恒河的河壇上這倒是好解決,反正墻角處都是公廁。 但是這次我不用滾,因為這次講價我不怕。聚集在河壇上負責跟游客講 價的人不是船工,是些把持了船工的歹徒。這種組織結(jié)構(gòu)一看就知道有黑社 會性質(zhì)。這些人壟斷了資源,仗著能講幾句英語搜刮游客剝削船夫,跟他們 面對面我才不會尷尬,相反,我斗志昂揚。 當然,講價這種游戲靠斗志不太管用,不然泰森就是世界第一高手了。 黑社會的第一次開價是四百五十盧比,小鄭同學(xué)露出悲憤兼吃驚的強烈表 情,不由自主地踉蹌著往后退了兩步(我個人覺得這是她精心設(shè)計的表演動 作),一邊憤怒指責對方?jīng)]有誠意。 隨后是一連串復(fù)雜的技術(shù)動作,包括佯裝離開、苦苦哀求、假裝不在乎、 耐心地絮叨、扮窮、扮可憐等等。大家來回拉鋸了十分鐘,最后以一個低得我 覺得無法想象的價格成交。坐船在瓦拉納西的河岸周游一圈,我們需要付出 的只是區(qū)區(qū)八十盧比。 從比例上講,這相當于老板開價一百元的東西小鄭同學(xué)十七元就買到手 了。要換作我,能講到六十元我就覺得已經(jīng)是偉大成就了。 在難得地觀賞了一遍小鄭同學(xué)的講價全過程以后,我心如死灰。像這樣 的對手,我這輩子還有什么指望? 我決定以后只要一起爭執(zhí)就主動繳械投 降。既然結(jié)局早就注定,掙扎不僅毫無意義,而且只會讓我死得更難看。 我們分派到的這個船工是個老實漢子,能講一點點英語。他蕩起雙槳帶 著我們離開喧囂的河岸(那里還有一組組的游客在跟黑社會交涉),靜靜地滑 入恒河之中。 溫暖的太陽在對岸剛剛升起,照亮了河岸邊綿延伸展的臺階和建筑,色 彩和光線都漂亮得像是童話中的場景。此時的恒河好像河水都清澈了些,更 重要的是,這個始終鑼鼓喧天的瓦拉納西現(xiàn)在終于安靜了。 趕來河邊晨浴的信徒們不分男女老少,邁下臺階走進恒河中,柔和的陽 光照亮了他們的面龐。他們專注著自己在水中的修行,絲毫不受外界的干 擾。此刻,大概在他們心里也已經(jīng)沒有了所謂的“外界”存在。 沐浴在河水中的人不單單是在洗干凈自己,他們大多有一些自己的祈禱 儀式,動作緩慢安詳從容不迫。一個女人站在沒到胸口的河水中,面對著陽 光低頭閉目合十,安安靜靜一動不動。那一瞬間,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內(nèi)心的 平靜和滿足,并且為之羨慕不已。 徜徉在這樣的美景中不是人生常有的事,對于我和她或許都是如此。我 們都各自享受著這美妙的時光,沉醉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如此美麗的瓦拉納西 我昨天不曾見到過,甚至連想都不曾想到過。 雖然也有售賣紀念品的小船時不時會靠過來兜售,間或打斷一下我的凝 望,但總體來說,這是我們在印度花得最超值的一筆小錢。我心滿意足,最后 付給船工一百盧比。在簡單的交談中,船工告訴我們在船費中他只能分到二 十盧比,其他都被黑社會收走。我們額外多給的二十盧比算是一點小小 補貼。 小鄭同學(xué)有時候講價不是為了付最少的錢,而是為了榮譽而戰(zhàn),是為了 證明自己有多能干。所以,多給船工點錢她是沒意見的,不會玷污她的成就。 至于船工的話可不可信,我無從判斷。在一個外國人動輒會上當受騙的 國家里相信別人是件困難的事,可時時要抱持著“你來唬我呀,老子誰也不 信”的態(tài)度,最終毀掉的是自己的心情。一次旅行的成敗很大程度上跟自己 的態(tài)度有關(guān)。如果心情得宜,一個旅行者在任何陌生地方都能找到自己的樂 趣。反之亦然。 當吃得起虧的時候,吃點虧好了。如果成天要戒備著這個世界,把每個 陌生人都假設(shè)成壞人,把好心全都當成驢肝肺,結(jié)果只有一個——那就是自 己先變成了壞人。英語中有個專門的詞形容這樣的人,叫“A sshole”——屁 眼。如此,出門遠行豈不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并且為世界添堵嗎? 說句實話,出門旅行的人當中“屁眼"人數(shù)之眾多,出乎我的意料。這樣 的人不分國籍、人種和文化,簡直讓我覺得做個“屁眼"是人性的潛能之一,也 許稍不注意我自己也會變成他們的一分子。那些人永遠不肯吃虧,把全世界 都當作假想敵,把旅行當成一場征服,目的是為了給自己戴上“旅行高手"的 勛章,任何一點“吃虧”仿佛都減損了他們的光榮。 當然,這也不是說什么虧都肯吃就是個心情豁達的旅行者。凡事都不能 走極端“,屁眼"的另一個極端是“豬頭",也是我不愿意變成的一種人。 況且,在印度有些虧是我吃不起,也不想吃,如果吃了會覺得惡心的。我 們的小船沿著河岸漂蕩,在最后即將靠岸的一段,我出神地看著河岸邊柔和 陽光照耀下的美麗景色,看著勞作的人們忙忙碌碌,放牛的,火葬的,浣洗衣 物的,也許幾千年來這樣的場景都沒改變過,除了一件事情:我相信在不久之 前他們還不用在恒河里清洗旅館的床單,而現(xiàn)在這顯然是恒河洗衣工的主要任務(wù)。 瓦拉納西的恒河沿岸功能區(qū)分很明顯,沐浴的人們占據(jù)了最中心位置, 火葬場有自己的固定區(qū)段,洗衣場在火葬場南邊一段。一般而言我還是很喜 歡看人在河里洗衣服的,覺得河邊的洗衣場面充滿著安詳平和的生活氣息, 是難得還能遺留到今日的舊時好時光縮影之一。 但是,恒河里洗出來的東西,最好不要用到我身上。醒覺到這一點時,我 像被猛然推了一把,立刻從“欣賞美景”模式切換到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中。 河岸邊的洗衣工正在清洗和晾硒的東西中,最顯眼的就是大張大張的 床單。 知道旅館的床單和家用的床單有什么區(qū)別嗎? 答案是旅館的床單花式 簡單,而且出現(xiàn)的時候成群結(jié)隊。我看到的那些床單們?nèi)际峭瑯拥念伾? 樣的質(zhì)地,不用念過中學(xué)也能判斷出那一組一組的床單都應(yīng)該分別屬于某家 旅店。 床單晾在河邊不新鮮,新鮮的是印度人的晾曬方式。這種新鮮的晾曬方 式,就是把床單鋪在地上。 首先,真的是鋪在地上,沒有衣架沒有晾衣繩沒有任何工具,就是攤開鋪 在地上;其次,真的是鋪在隨便什么地上,臺階上、平臺上、草地上,只要是平 地。我百分百相信在他們的床單鋪上去之前,那些地方曾經(jīng)堆放過垃圾,曾 經(jīng)有流浪狗打架,曾經(jīng)有神牛拉過屎,曾經(jīng)有人撒過尿。一想到這些床單回 頭會鋪在床鋪上,沒準還是我的床鋪上,我的腦袋就開始冒出一層冷汗。我 回去一定要問問旅館前臺我的床單是怎么來的。要說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 不肯吃虧的事情,這就是了。 這些床單毫無疑問都是在恒河水中洗出來的,那讓我們再來好好認識一 下恒河。雖然印度教徒在精神上認為這是全世界最清潔的一條河流,任何污 穢的東西都不可能在其中滋生,但沒有宗教信仰的科學(xué)儀器顯然不同意他們 的說法。一項旨在了解恒河污染程度的調(diào)查表明,在恒河瓦拉納西段取樣的 一百毫升水中含有一百五十萬個大腸桿菌,而安全的洗澡水一百毫升中大腸 桿菌的數(shù)量不應(yīng)超過五百個。也就是說,以沐浴而非飲用的標準要求,這里 的河水也超標了三千倍! 在我們的成語當中,有一個詞是用來描述數(shù)量極大的情形的,叫做“恒河 沙數(shù)"?,F(xiàn)在看來,怕是用“恒河大腸桿菌數(shù)”更貼切一點。 就是在這樣的河水中,每天成千上萬的信眾們把自己浸沒在里面,仔細 地擦洗身體,莊嚴地掬起水祈禱,還要認真地含一口在嘴里咕嘟咕嘟地漱口。 在這種我認為一沾到就會得上非典艾滋癌癥的河水里,印度教徒日復(fù)一日地 洗滌身體的里里外外,居然還沒有爆發(fā)大規(guī)模疫病,令我不由得贊嘆精神力 量的偉大。 最后一段游程中的床單刺激雖然無損這次恒河泛舟的快樂,卻也給我造 成了一些精神損害。我央求小鄭同學(xué)這個月里辛苦點,所有的換洗衣物我們 自己想辦法處理,而不要交出去給洗衣店。我實在不愿意猜想我們的衣服從 交出去到取回來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交給洗衣店洗衣服聽起來是件挺奢侈的事情,其實不然。在長途旅行中 洗衣服是件不得不面對的麻煩事,尤其是在炎熱的季節(jié)里每日奔忙每日大汗 淋漓的情況下。如果想要天天穿得上干凈衣服,就必須備上不少換洗衣服并 且定期清洗。這種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不會有問題的事情,在旅行中就變成磨 人的麻煩。幸好背包客聚居的地方大多能提供便宜快捷的洗衣服務(wù),一般論 公斤算錢,洗一大包也不比吃頓簡餐更費錢??墒?,見識過恒河邊的洗衣服 務(wù)以后,我在印度不敢了。 衛(wèi)生問題在我們受到的印度警告中占了很大比例。老黃言辭懇切地告 誡我們,要避免在印度飲用生水,喝水一定要喝瓶裝的,瓶裝的還要是大廠 牌,大廠牌還要注意檢查封口,不要買到了人家的回收循環(huán)再利用產(chǎn)品。吃 飯也要注意,尤其要當心色拉這種生冷食品,因為那些蔬菜雖然看著新鮮水 靈,但你要明白那不可能是用飲用水清洗的。如果稍有不慎,代價就是…… 對了,你們帶“瀉停封"了沒? 我們帶了。我們帶了很多。 在一次需要不停轉(zhuǎn)移的旅行中,我最不愿意遇到的事情就是生病。而現(xiàn) 在我眼前的場景讓我覺得要避免生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上岸以后,我們鉆進了恒河邊的瓦拉納西老城區(qū)。瓦拉納西老城的中心 是個步行區(qū),巷道窄得車輛無法在里面通行,使得我們終于得以擺脫車輛無 休止的鳴笛聲。但是不要誤會,狹窄的道路是無法制止圣牛的,所以大家還 是要很小心地走路,免得踩到無處不在的牛糞。而且據(jù)我觀察,這里的圣牛 腸胃大多不太好,地上總是稀里嘩啦濕乎乎的一大攤,有時走路都沒個下腳 處,要蹦蹦跳跳著前進。 在這樣骯臟的街巷中行走一定得隨時保持警覺。妹尾河童先生在他的 《窺看印度》里對自己在瓦拉納西的遭遇有過很生動的描述,其中最吸引人的 部分包括他如何拉肚子拉得半死又舍不得困在房間里,最后給自己塞上一團 紙出門去(我很懷疑這管不管用)。走在小巷里的時候河童先生不小心踩到 一團破布上,結(jié)果破布團里伸出一只手來向他討錢。 除了河童先生的遭遇之外,我還要當心隨時擦身而過的耍蛇人。他們會 在經(jīng)過我身邊時指揮盤在脖子上的大蛇向我打招呼,方式是蛇頭直奔我的腦 袋湊過來,一邊還吐著信子。我更緊張的是小鄭同學(xué),時時要把她拽在身邊, 怕她一不小心就受了驚擾。反正,在老城區(qū)游蕩的時候我忙得要命。 瓦拉納西的老城給城市發(fā)展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樣本,這里的道路形成我 想都是出于某種偶然,因為沒有哪個人類的大腦規(guī)劃得出如此復(fù)雜的圖案。 如果有人能夠把這里的每條街巷都畫到地圖上,看上去大概會像是一盤失手 打翻在地的意大利面條。Lonely Planet一直在地圖繪制的部分精益求精,據(jù) 他們自己介紹每幅地圖都要經(jīng)過四次勘察才能定稿。但在瓦拉納西他們也 大大方方地承認了失敗,留給讀者的是一幅近乎空白的畫面,上面有寥寥的 幾條細線,代表他們也曾經(jīng)努力過。 以這片老城區(qū)的復(fù)雜程度而論,美國人如果把三角洲部隊空投到這里, 基本上就應(yīng)該打算讓他們?nèi)珨?shù)陣亡。就算美國大兵武裝到牙齒,隨身帶著價 值幾萬美元的裝備在這里打巷戰(zhàn),他們也會連北都找不著。 然而,那些沒有幾萬美元導(dǎo)航設(shè)備的窮困背包客,卻一個個一群群地摸 進來,在老城的中心腹地建立起了自己的根據(jù)地。老城的小巷當中隱藏著不 少背包客的樂園,歐洲人、澳洲人、日本人、韓國人好像都有一些自己的地盤。 我們原本也應(yīng)該在這里找家旅店住下,緊緊地團結(jié)在自己人周圍,無奈我們 下火車的時間太晚,又崩潰得太早,只好在火車站附近就近打尖。 在背包客的地盤,一切都讓我安心多了。在這里,你喝到的飲料吃到的 食物都不再顏色暖昧味道可疑;你終于有電腦可以上網(wǎng),如果是在韓國人和 日本人的領(lǐng)地里,經(jīng)過簡單調(diào)整以后就可以讀寫中文;侍者全都能說英語(或 韓語和日語,不過對我沒用),不再需要比劃著溝通;鄰桌的人也友善有趣并 且把你當作自己人。。在這些被包圍在印度人中間的孤島上,只要你不是印度 人,他們就當你是自己人。 我們找了間網(wǎng)吧向家里人報了平安,吃了頓標準的背包客早餐(咖啡、茶 和攤煎餅),同遇到的其他游客拉拉家常。在瓦拉納西和陌生人搭話很容易, 我覺得首先是那種“自己人”心態(tài)在作祟。背包客們本來就是比較開放的一 群,在這里更是多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氛圍。我不愿意用“同仇敵愾” 這樣的詞,但情形差不多就是這樣。因此,只要你挨著一個外國人坐下,說一 句“嗨,你覺得瓦拉納西怎么樣? 我被嚇到了",對方百分之百會順著你的話 開始說下去。 回應(yīng)我的一般有兩種模式。第一種是跟我一樣初來乍到的新鮮人,他們 會以一句“天哪,上帝保佑啊"開始,然后像遇到知音一般喋喋不休地講述自 己的遭遇;另一些人是老游擊隊員,他們對新學(xué)員保持著一種前輩的過來人 姿態(tài),安慰我說這是正常反應(yīng),他們一開始也這樣的,但是如果住得久了,你 會慢慢喜歡上這里。這確是事實。有很多人之所以能在瓦拉納西混成老鳥, 就是因為他們在經(jīng)過了最初的驚駭之后會開始接受瓦拉納西,繼而產(chǎn)生難以 言狀的感情,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里來。這種感情甚至被稱作“熱愛"也不為 過??上У氖?,這一次我缺的恰恰就是時間,容不得我有機會經(jīng)歷他們的 經(jīng)歷。 背包客孤島是一個能撫慰大家情緒做做心理按摩的地方,給外國人提供 了一個覺得安全的環(huán)境,讓大家在這里得到休息,恢復(fù)體力和士氣,然后撣撣 身上的灰塵再出發(fā)。我們也是。 我們花了一上午在舊城漫游,完全不依靠地圖(反正地圖也沒用),走到 哪里算哪里??吹接行_的地方就進去坐坐,看到有旅游代理的辦公室就去 打聽一下。中午時分,我們離開老城,去火車站買了晚上的車票,回到旅館準 備休息一下,避開當空的日頭。 我們打算下午去一趟附近的鹿野苑朝圣,晚上搭火車離開。 我們不著急退房。昨天入住時我看到旅館前臺的柜面上放著一個牌子, 寫著“二十四小時退房"的字樣,心想這倒真好,那就不用趕著中午十二點前 離開了,只要在這天里隨便什么時候退房就可以。后來這證明我是在想當 然,而想當然一定會付出代價。 “二十四小時退房”的意思,其實是說我們所付的一天房錢能用足二十四 小時,昨天我們上午十點入住,到今天上午十點就已經(jīng)一天期滿。自十點以 后,我們在茫然不知的情況下已經(jīng)開始消費第二天的房費。 我滿心以為只要今日半夜十二點以前退房就可以,心里默默贊揚著這樣 的德政,在房間里小憩了一會兒,梳洗打扮一番,又興沖沖地抓起相機上街 去 了。 鹿野苑離瓦拉納西不遠,在東北方十公里處。我們受了本地三輪車的刺 激,尋找交通工具時首先對駕駛員同志進行了一番英語口語測試。十公里的 距離坐三輪車太遠太慢也太欺負人了,這次我們找了一輛三輪摩托車,講了 個一百五十盧比來回的價錢。 我們的駕駛員同志很能干,不僅能講英語,人還很有趣,車技還很瘋狂。 他是那種不會輕視過程的人,堅持認為在印度坐三輪摩托車也應(yīng)該是外國游 客難忘的人生經(jīng)驗之一,因此以最刺激的方式呈現(xiàn)之。小伙子把自己的交通 工具想象成一輛迷你的救火車,在擁擠不堪的街道上一刻不停地按著喇叭沖 鋒。他抱持的信念是任何阻擋在面前的東西不論是車輛、行人、圣牛還是垃 圾堆,只要有本事跑到馬路中間來,也一定有能力在我們沖到它們面前時自 動閃開。 我驚慌失措地坐在車里,認為自己的印度之旅和短暫人生隨時就可能結(jié) 束。我?guī)缀醵寄芟胂蟮玫杰囎訒灰活^被激怒的圣牛猛然撞翻,我像枚炮彈 一樣地彈射出去,一頭扎進旁邊的垃圾山里(若是在好菜塢電影里,應(yīng)該就是 一個高空俯拍鏡頭,地面上的人像螞蟻那么大小,我則巨大無比驚呼著張牙 舞爪飛向觀眾)。隨后,印度警察大概會一陣忙亂,捏著鼻子把我一塊塊地撿 起來,裝在個紙板箱里寄回上海浦東虹橋鎮(zhèn)寶鋼宿舍的糖炒栗子攤?cè)ァ? 不要啊。救命啊。 我在后座驚慌失措地摸來摸去,希望能找到一條安全帶把自己捆上,半 晌才想起來自己坐的是輛三輪摩托車。自從幾年前陪一個新司機l(是個女 的)頭一回開車上路以后我還沒有這么害怕過。 去鹿野苑的路上車子減速過兩回。一回是司機大佬為了讓我們參觀一 輛擠了八個人的三輪摩托車。他指著那輛滿載得乘客們的大腿胳膊全都戳 在外頭的車子,得意洋洋地回過頭來對我們說——看呀,巴士! 我驚呼了一聲。聽到我“哇"的一聲,司機很滿意自己又為兩個外國游客 開了眼界,其實我是因為看到自己正在撞向一根電線桿。 第二回是為了加油。三輪摩托車毫無預(yù)警地從大路上拐進一個簡陋的 加油站去,轉(zhuǎn)彎時我這邊的輪子都好像已經(jīng)離地了。我驚魂未定地坐在車 里,喘著氣,像是自己一路跑來的一樣。 印度的汽油很貴。也幸虧有這么一次加油的機會,讓我見識了一下。印 度的汽油標號我看不懂,只知道是每公升四十六盧比十三派士。柴油是每公 升三十三盧比六十六派士。折合人民幣分別大約是九塊二和六塊七。要是 這個價錢的話我在國內(nèi)絕對開不了車了??梢员容^一下,國內(nèi)在二o o 六年 的三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兩天以后調(diào)整了一次燃油價格,調(diào)完以后北京的 93 號汽油為四塊六毛五,0 號柴油為四塊三毛六。 所以說,印度人如果有私家車的話,比同等情況下的中國人要有錢得多。 要是有印度人開著輛悍馬,不用說,要么公款要么大款了,而且還不是一般 的款。 最后,我們的車子帶著一騎煙塵風馳電掣地沖進了鹿野苑,停在一團自 己揚起的塵土中。下車以后我的兩條腿篩糠一樣不停地哆嗦,完全不能適應(yīng) 大地的平靜和堅實。我想自己還真是來對了地方。我正需要到佛祖面前去 平復(fù)一下這顆不安而動蕩的心靈。 n 擄 ’佛祖釋迦牟尼的偉大一生現(xiàn)在留下四處遺跡,一處在尼泊爾境內(nèi),三處 在印度,集中在一片方圓二三百公里的區(qū)域內(nèi)。這- Jl,片地區(qū),就是佛教的 發(fā)源地。 除了佛祖出生和去世(我也不太搞得明白貴為佛祖用“去世”一詞是否妥 當,或者應(yīng)該說“仙逝"?“升天"?“涅糶"?“歸西”?)的兩處地方以外,另有 兩個意義重大的遺跡,一處是佛祖覺悟的所在菩提迦耶,另一處就是鹿野 苑——他悟道以后在這里第一次向人宣講佛學(xué),被稱作“法輪初轉(zhuǎn)"。 以前上班時我有個簡單的職場準則,可供每一位有上進心的新同事參 考。這個準則是:第一,你要能干;第二,你要讓人知道你能干?;旧线@就 是佛祖在菩提迦耶和鹿野苑分別忙活的事情。他老人家在菩提樹下覺悟(我 一直把這件事情想象得如打通任督二脈那般神奇,如果是在卡通片里佛祖的 腦袋上方會有只電燈泡“叮”一聲亮起來),完成了“能干"部分的工作;到了鹿 野苑以后,他把父王派來服侍他的五位隨從說得穿了袈裟,從此佛學(xué)開始開 枝散葉,在人間蔓延開。想想看,現(xiàn)在不管信不信佛教的,每個人都知道佛祖 很能干,而這一切最初的發(fā)端,就是在鹿野苑。 我對這種地方總是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我自己都知道這不是好習慣, 可就是忍不住。 比如說,佛祖初轉(zhuǎn)法輪時應(yīng)該是怎樣的呢? 我腦海中的畫面是華蓋遮天 的菩提樹下,佛祖親切友好地給五位侍從講故事,語調(diào)和緩悠揚,字字句句都 化作片片花瓣隨風飄蕩。菩提樹落葉夾雜在花瓣中間,姿態(tài)優(yōu)雅地回旋翻 轉(zhuǎn),慢慢落下。池塘中蓮花盛放,天空中陰云散開。世界有了光。 可是,這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可能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看到我想象出來 的畫面呢? 沒錯,那里確實有一株菩提樹,從介紹看還真是從佛祖覺悟的那棵菩提 樹上嫁接移植過來(中間還繞道去了斯里蘭卡),可是根本也沒有茂密的樹 冠,只有稀稀拉拉的枝椏伸向空中。菩提樹下有一組藝術(shù)價值等同于《看圖 識字》、制作水準等同于大頭娃娃的雕塑,是表情嚴肅的佛祖掰著手指在向五 個卑躬屈膝的人宣講。這是我自杭州岳廟的現(xiàn)代化岳飛像以后看過最丑陋 的雕塑了。 這是不能讓人原諒的。佛教在一路傳播中創(chuàng)造了東方文化最燦爛的藝 術(shù)珍品,如果沒有佛學(xué)的參與,建筑、壁畫、雕塑、文學(xué),不論哪一樣都會黯淡 許多。可是在這個偉大宗教的發(fā)源地,卻有人用一組連“收租院”群像都不如 的東西糊弄我。這樣的雕像如果縮小了放在蛋糕上我都會嫌它粗糙。 把雕塑和菩提樹圍成一圈的低矮圍墻邊,豎了許多佛經(jīng)的碑文,其中也 有一塊中文的《轉(zhuǎn)法輪經(jīng)》。這些石碑比里面的佛祖像看著精致和端莊一些, 但也一眼看去就知道是新鮮出爐的,年紀未必會比我大。 一千四百多年前,我們背包客的祖師爺來到這里,他看到的場景跟我眼 前的景象天差地別。那個法號玄奘的大唐僧人(我小時候居然一直以為他的 名字就叫“唐僧",也沒人糾正過我)在他的《大唐西域記》里記載了鹿野苑當 時的盛景,說這里“臺觀連云長廊四合。僧徒一千五百人"“,大院內(nèi)有精舍。 高百余尺。石階磚龕層級百數(shù)。皆隱起黃金佛像"。 玄奘描述的場面俱已成灰?,F(xiàn)在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些陷在地表的紅磚 墻基,是被人挖掘出來的,顯示過去這里確曾輝煌過,玄奘所言不虛。 對佛祖幾處遺跡的考古發(fā)掘都是在《大唐西域記》的指點下進行的,一次 次證明了玄奘是個忠于事實的優(yōu)秀旅行作家。 整個鹿野苑值得一看的文物只有一件,是當年阿育王(我覺得唐僧的翻 譯更棒,他管人家叫“無憂王")樹立的一根石柱上的雕像。這根石柱頂端的 四面獅雕像現(xiàn)在是印度國徽上的圖案,文物原件收藏在鹿野苑考古博物館 中。我興沖沖地趕去,卻發(fā)現(xiàn)博物館閉門謝客,門口連個安民告示都沒有。 這是我最痛恨的事情之一。我不遠萬里地趕來,利用一輩子也許僅有的 一次機會,利用這一次機會中僅有的一點時間,想走進你的博物館里參觀一 下,結(jié)果卻因為大家要去衛(wèi)生防疫站驗興奮劑,或者要去上級單位領(lǐng)降溫費, 或者要去學(xué)習兄弟單位的消防管理經(jīng)驗,害得我不得其門而入,只好腦袋貼 在大玻璃門上,像只猴子一樣手搭涼棚張望來張望去。 我很失望。鹿野苑的一切都令我覺得失望。這里幾乎什么都看不到,看 到的也不覺得有什么不一般。鹿野苑邊上還有幾間各個佛教國家自建的寺 廟,倒還有趣些。 佛教從這里一路傳播出去,經(jīng)過的各個國家文化差異巨大,每到一個新 國家,當?shù)匚幕徒o佛教添加了一點新姿彩?,F(xiàn)在,把各個佛教國家的寺廟 按照各自的建筑風格原樣搬來這里放在一起,形成很有意思的對比。大家都 是佛寺,看起來也都像是佛寺,但風格上就是不一樣,太棒了! 世界就應(yīng)該這 樣,應(yīng)該一直這樣。打倒麥當勞! 不過,此地的中華佛寺跟國內(nèi)看到的還不太一樣,白墻,黃漆刷的立柱, 臺階鑲了紅邊,都不是以前在國內(nèi)慣??吹降捏w例。要不是門頭匾額上明白 地寫著“中華佛寺",我都有點不敢認。旁邊人家日本寺看起來就像電影電視 劇里的一模一樣么。 在中華佛寺的門口,墻上嵌著一塊小牌子,寫著“此中華佛寺為中國高僧 法源寺方丈道階法師正傳弟子德玉老和尚于一九三九年創(chuàng)立"云云。這些字 刻得歪歪扭扭的。不知道是寫字的人功底本來就差,還是因為本地實在找不 到好的雕刻工。到了國外,很多事情要多諒解才好,畢竟不會像在家一樣 方便。 中華佛寺里吸引了我注意的是一幅地圖,這簡直可以算是我來一趟鹿野 苑最大的收獲。 這幅地圖畫得簡單粗陋且錯誤百出,尤其是中印邊境的部分,要是放在 國內(nèi)畫圖的人應(yīng)該以“叛國罪"予以逮捕。繪圖的年代不會很早,起碼是在不 可一世的蘇聯(lián)解體以后。在這幅地圖上,前蘇聯(lián)的各加盟共和國已經(jīng)紛紛獨 立,在西亞多出一堆叫什么“斯坦”的國家。 地圖上最吸引我的是一根細細的藍線和一條細細的紅線。藍線是唐三 藏從長安出發(fā)到印度取經(jīng)的線路,紅線是他回國時走過的路途。 這是兩根讓我肅然起敬的線條,代表了一個人偉大的一生。 玄奘從長安出發(fā),西行穿過新疆,經(jīng)過了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 茲別克斯坦,然后折向南行,走過阿富汗“( 阿富汗"在英語中也是有“斯坦" 的)和巴基斯坦,最后進入印度并向東穿越大半個印度,走到了我眼下所在的 這個佛學(xué)圣地鹿野苑。在地圖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這是個繞了一大圈的線 路,在出發(fā)點和目的地之間畫了一座山的形狀,比兩點之間的直線不知道遠 了多少。 這趟漫長的旅行被吳承恩描述得充滿浪漫色彩。神話么,大家都知道 的,只要是忠勇的正義的懷著美好情懷背負著偉大使命的正面人物,最終總 會排除干難萬險,到達輝煌的終點。況且故事里的唐僧還有一匹馬一頭豬一 只猴子和一個挑擔和尚幫畦。 現(xiàn)實不是這樣的?,F(xiàn)實是,哪怕時至今日,唐玄奘走過的地方依然是這 個星球上最動蕩不安,而且自然條件最惡劣的地區(qū)之一。我站在地圖前神往 了一下,想象自己如果身負使命,必須要按照他的線路完成這樣一次旅行的 話……我思考了一分鐘,承認自己做不到。一想到在阿富汗被塔利班問起想 去印度干什么,出家人又不能撒謊,可不撒謊的下場又會像巴米揚大佛一樣, 實在是很難辦,不如趁早別干。 而我又是那么羨慕玄奘。在漫長的旅途當中,他一定好好看過了戈壁的 落日、湖中的明月、天上明明滅滅的銀河,他一定慢慢踏過了金黃的秋葉、碧 綠的春草、漫山遍野的野花。在那些雪山和草原之間,他聽過鳥兒的歡鳴,和 駿馬一起馳騁,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沒有盡頭的腳印,直到今天還在牽動著我 的心。 多么偉大的旅行者啊。如果他不是有那么明確的目的,而純粹只是因為 “老子喜歡”就更好了。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個唐三藏這樣的佛教徒,在走過了他的道路以后, 也許我就不需要佛經(jīng),已經(jīng)可以自助式覺悟了。但他是有任務(wù)在身的,不能 自說白話,不能為所欲為,他要完成別人對他的期待。 這跟我喜歡的旅行有所不同。 我所喜歡的旅行是一種無法解釋的怪異行為。無數(shù)人解釋過無數(shù)次究 竟為什么去旅行,剖析自己也分析別人,以科學(xué)或哲學(xué)的名義,推斷或猜測各 種各樣的原因。我認為他們每個人都說得很對,但也多少都有點似是而非。 旅行的生活實在跟一般人所需要的人生大相徑庭。當大多數(shù)人都在尋 找一份穩(wěn)定的生活、可期待的未來時,旅行者把自己拋進命運的波濤里,任由 自己無法控制地一次次在狂喜的波峰和絕望的谷底間沖浪,毫不在意那個別 人緊張得要命的明天。 作為那些瘋狂旅行者中的一份子,我無法解釋自己的動機。我可以找來 一大堆別人的論述別人的證明來作為回答,其中有些文字讀起來鏗鏘有力如 同檄文,而另一些則溫婉動人,能觸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那些文字全都被 我記在腦子里,以便應(yīng)對各種不同情況下所需要的不同回答??墒牵谖覂?nèi) 心里,撇除了所有的矯飾、造作和偽裝以后,我確定無疑、有十足把握、真正可 以響亮地說出口的原因,無非只有四個字——老子喜歡。 這是我分辨同類的暗號。我用這四個字在貌似面目正常的人群中,找出 來一小群隱藏在其中的珍稀同類,找到我自己也歸屬其中的那個部落。 這也是阻礙我把玄奘認作自己人的原因。他的目標太崇高、事業(yè)太偉 大,盡管他完成了我這樣的小人物一輩子也不可能的旅行,但是顯然,我們?nèi)? 的世界不是同一個。雖然看起來好像都有明月映照在平靜的高原湖泊中。 在經(jīng)過了總體上令人失望的一場漫游以后,我們又坐上了那輛“神風"式 三輪摩托車,一路沖回瓦拉納西去。我沒辦法,我必須坐他的車。 這個視死如歸的駕駛員小伙子很信任我,自談好了往返的價格后他就再 沒噦嗦過(當然,我們也把價格抄在小紙片上了),到了鹿野苑任由我們?nèi)ラe 逛,也沒跟我們要押金什么的。我們倒有的是機會另外找個車逃走。我閃過 這樣的念頭完全不是為了省錢。我只是怕死。我一想到還要坐他的車回去 就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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