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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季沙孜湖(2)

沙孜湖 作者:丁燕


我見過給羊抓絨的場景:先用繩子捆住羊腿,再用手掌大的鐵絲耙,按不同方向梳理。每梳一下,耙子碰到的肌肉便大力顫抖,像觸了電。羊絨就是用鐵耙子一根一根,硬是從羊身上拽下來的。

暮色時分,無論草地、山巒、羊群和馬匹,都浸泡在紅黃色的濃酒中。太陽內(nèi)黃外白,大地渾圓鼓凸,馬匹一個串一個,粘成一輛小火車,馳過氈房時,抖動的馬鬃上,炊煙飄蕩而過。當夕陽將最后一點銀光從葉尖收回,整個湖面完全陷落進黝黑。

暮色中的沙孜湖,濃烈如油畫。

第二次到達沙孜湖,是隆冬。

我從烏魯木齊去和布克賽爾縣采訪,任務(wù)結(jié)束后,聽說離沙孜湖不遠,便執(zhí)意前往。

到后才發(fā)現(xiàn),湖面一片雪白,刪繁就簡,遍索無跡,肅穆寒涼,和秋日所見全然不同。像孕婦誕下嬰孩后,便進入禪修,簡樸古拙。我暗自吃驚:縣城離沙孜湖那樣近,而兩個地方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又那樣迥異。我們對城市過于依賴,以為如果離開,便會墮落成野人;殊不知,荒原里的自然,才和真理最接近。

此刻,前往冬窩子的遷徙已進入尾聲,湖邊牧道上灑滿羊、馬、駱駝的蹄印,浩蕩密麻。這條遷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個月。這是草原最艱苦的時刻:拖兒帶口,長途奔波,住臨時氈房,應(yīng)對險惡天氣,還要照顧畜群里的老弱病殘。

在湖邊,那位正在轉(zhuǎn)場的牧人騎在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黃綠軍用棉大衣,面頰黑紅,頭發(fā)粘黏,細長眼,身后約有三百只羊。他一說話,口中就冒白氣。他用生硬漢語勸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點頭說“好好好”。話一出口,嘴邊也聚起一圈白氣。我和牧人揮手告別后,他抖動韁繩,雙腿一夾,胯下坐騎便開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動,像戰(zhàn)士般訓(xùn)練有素。

我不斷朝雪野望去,感覺那無盡白色滲透進我的皮膚。是的:都一樣。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氈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這樣;是的:過去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這樣。

牧人凝視前方,他的目光是環(huán)形的,和馬匹羊群的線路契合;接著,時光也變成環(huán)形,一圈圈擴散。騎在馬上的牧人——他的動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訴我,對他來說,遷徙之路往復(fù)循環(huán),從未改變。

第三次達到沙孜湖,是夏末。

從托里縣城大郵局坐中巴車,155公里,兩個多小時,便可到沙孜湖。

出發(fā)時,二十幾個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滿。我不敢和鄰座搭訕。從膚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于陽光下;他同樣詫異于我。他適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辭,像嬰孩,只讓眼神直愣愣射過來。盯著我看久了,突然,爆出個多牙笑容。

中巴車駛過如音樂節(jié)拍般的電線桿陰影,加油跑了起來。通往湖區(qū)的柏油路已鋪好,像條綠色隧道,隨山勢起伏,高高低低。從車窗灌進來的風(fēng),裹著青草味,潮濕新鮮。這樣的空氣吸多了,令脈搏加快,唾液潮涌,身體透明。道路將草場劈成兩半,而銀光閃閃的鐵絲網(wǎng),又將草場內(nèi)部切成一塊塊長方形(人們只為管理方便,全然不顧這里是動物們走熟了的回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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