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這個問題,讓面容持重的副教授熱淚盈眶。他說:“我從小就在一個革命家庭里長大,父親母親永遠把革命看得比我更重要。在我的記憶里,他們沒有為我過一次生日,也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公園。甚至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也極少在家吃飯。永遠都是脖子上掛著鑰匙,到大院的食堂包伙。晚上一個人睡下,因為害怕,我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困得實在受不了,才迷迷糊糊睡去。后來爸爸對我說,燈火通明太浪費電了,從此我就在黑暗中閉眼,覺得沉沒到大西洋底下了。我把全家人能在一起吃頓飯,看成是最大的幸福。父母都在原子基地工作,后來又幾乎在同一時間得了惡性腫瘤,英年早逝。他們以生命殉了所熱愛的事業(yè),但卻給我留下無盡的傷痛。等我念完博士之后,回顧四望,孑然一身。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夠分享我的快樂與哀愁,也沒有人能彌補我內(nèi)心深深的遺憾和后悔。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后悔什么,我不能改變我的父母,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唯一可以寄托愿望的就是請一幫朋友吃吃喝喝。我知道這里面并沒有多少可以肝膽相照的人,但我如癡如醉地喜歡那種其樂融融的氣氛,讓我恍惚回到了童年的夢想……”
不知何時,副教授已淚流滿面。
我把紙巾盒推給他。他抽出一疊,鋪在臉上,紙巾立刻就濕透了。
許久之后,我說:“其實你是用金錢完成自己的一個愿望?!?/p>
副教授說:“是?!?/p>
我說:“你完成了嗎?”
副教授說:“沒有。當我這樣做了之后,得到了暫時的滿足。但曲終人散之后,是更深的孤獨。我期翼著下一次的歡聚,但也深深知道,之后就是更深刻的寂寞。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怪圈。如果不請人吃飯,我很難受。如果請人吃了飯,我更難受。”
我說:“看來請人吃飯這件事,并不是救贖你的好方法。且不論你是否有足夠的財力支撐這種大宴賓客,也不論人家是不是都會來捧場,起碼,你沒有從這種方式之中獲得解脫?!?/p>
副教授說:“正是這樣?!?/p>
我說:“如果你有一天再去祭奠你的父母,請在他們的墓前,表達像我這樣的普通中國人,對他們的懷念和對他們所做出犧牲的敬意?!?/p>
副教授點點頭說:“他們?yōu)榱俗鎳膹娛ⅲ暙I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說:“不僅僅是這樣。包括你——他們的孩子,直到今天所蒙受的這種痛苦,也是他們所做出的犧牲。那個時代的人,忽略了對兒女的親情,讓你在一個很少有愛意流露的空間里長大。直到今天,你還在追索這種溫暖的家庭氛圍。我想,這既有那個時代的必然,也有你父母對你的忽略。這一切,都無法改變。如果你還心存怨懟,你可以到父母的墓前訴說,我相信他們愿意用一切來彌補對你的愛,只是這已不能用通常的方式讓你感知。然后,我建議你把這一切都告知你的未婚妻,讓她更深入地了解你。這不是你的失控,而是有更深層的心結(jié)。當這一切都完成之后,我覺得你還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那一批常常聚餐的朋友們,我相信他們也愿意和你一起分擔改變。至于具體的請客頻率,你也不必一下子對自己要求太高,可以循序漸進。你給自己定一個計劃,一點點地減少用于會餐的費用。你看如何?”
副教授很認真地想了很久,說:“我看可行。”
大約半年以后,我接到了副教授的電話,說:“我請你吃飯?!?/p>
我說:“謝謝你。誰付費???”
副教授說:“當然是我?!?/p>
我說:“我不去了?!?/p>
副教授說:“這一頓飯,你一定要吃,這是我的婚禮。”
我說:“恭喜你們。只是,心理醫(yī)生不能和來訪者有宴請這類的私下關(guān)系,我只能在遠處祝福你們?!?/p>
副教授說:“我已經(jīng)提前完成了壓縮請客開支的計劃,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正常了?!?/p>
我說:“從你結(jié)婚這件事,我猜你已皆大歡喜?!?/p>
過了幾天,我收到了一包速遞來的喜糖。沒有喜帖,也沒有名字,但我知道它們來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