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個人對懷化鎮(zhèn)時期的沈從文影響深得足以改變他的命運,一個是《從文自傳》里的“姓文的秘書”(本名文頤真,湖南瀘溪人)。這個有著一張白臉一雙白手的小個子,為沈從文展示了之前他未曾了解的中國舊式文人的生活方式:穿著青緞馬褂的他一來就到各處拜會;他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說話輕言細語,從不像沈從文他們那樣滿嘴野話粗語,更不說別人“雜種”,也不自稱“老子”;他耐心勸張口閉嘴都是“老子”的沈從文不要學那些不好的,而應(yīng)該學好的,他告訴他“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學”。他不厲言喝斥,也不暴跳如雷,但沈從文就在這和風細雨下不自覺地縮回蹺到板凳上的一只腳、放低了“老子”長“老子”短的音量,他自稱在“他和氣的樣子”下,不由變得害羞起來。
雖然文秘書從沈從文那里了解了不少——狼嗥和虎吼的不同,野豬腳跡同山羊腳跡的區(qū)別;一個被殺的頭如何沉重和“那些開膛取膽的手續(xù)應(yīng)當如何把刀在腹部斜勒,如何從背后踢那么一腳”——但沈從文從文秘書那里了解來的似乎更有意義——火車和輪船鳴叫的聲音、電燈電話的式樣、美國兵英國兵穿的衣服、魚雷艦艇是什么、氫氣球是什么。
文秘書對沈從文所說的種種覺得十分新奇,而沈從文對文秘書所說的覺得十分古怪。但正因為古怪,才使他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更多了解的渴望。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種種“古怪”在文秘書視若珍寶的《辭源》里都能找到答案。自稱“老子”的他終于知道老子是誰了,也高興地看到了一個更詳細的“諸葛孔明臥龍先生”,他明白了氫氣是什么,《淮南子》是什么,參議院是什么。視野逐漸開闊,他和文秘書,還有一個書記官各出四毛錢,訂了一份《申報》。他意識到“報紙是了不得的東西”,他一方面學了更多的生字,一方面了解了比《辭源》還要多的天下人和事。
沈從文遇事平和的性情大概受了《逃的前一天》里的書記官原型的影響,這是這一時期對他產(chǎn)生影響的另一人。書記官脾氣好,雖然抽鴉片身體被摧殘得厲害,但他卻有一顆柔軟的心,他以父輩般的慈愛規(guī)勸想當逃兵的人,雖然他自己只愛看《七俠五義》般的白話小說,但他借經(jīng)書給他們看,也愿意參與出資訂報紙。他淡泊名利,不爭不搶,幽靜淡然,與他共過事的人都高升了,他卻數(shù)年如一日安靜地待在他的書記官的職位上,擬稿、造餉冊,耐心地輔導新來的同事。顯然,沈從文很欣賞他“不積錢不積德,只是很平安的過日子”的生活方式。
懷化鎮(zhèn)時期對沈從文產(chǎn)生重大影響的第三人是將沈從文的名字由“岳煥”改為“崇文”的《顧問官》里的那個高高胖胖的老軍法長,此人本名叫蕭選青。如果說沈從文的文明之路的領(lǐng)路人是文秘書——文秘書教他書法使他粗通文墨的話,那么,引他向更深文化領(lǐng)域探尋的則是蕭軍法長。作為常常被請吃狗肉的回報,蕭軍法長教沈從文學做古詩,還根據(jù)《論語》中“煥乎其有文章”的典故改其名。這里的“文章”并非一般意義的文章,而是功業(yè),沈從文連文章都未做過,更何談功業(yè)?但蕭選青卻把當時尚沒有做過一篇文章的沈岳煥與“煥乎其有文章”聯(lián)系在一起,恐怕不僅僅一個共同的“煥”字。不能不說他的預(yù)見很精準,但“預(yù)見”并非憑白無故,他洞穿了沈從文的潛力,他說他寫的古詩有“唐味”。初窺詩門的沈從文令人啼笑皆非地把“唐味”聽成了“糖味”。
動蕩歲月,多的是棄文從武,但沈從文卻棄武從文,他把“崇文”改為“從文”,表明了他的一種志向一種信念。從文后的他用過許多筆名,“煥乎”是其一,他自然不會忘記那些懷化鎮(zhèn)時期的領(lǐng)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