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畫眉,不就是叫嗎?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差別?”
一個戴白邊眼鏡的穿著沒有領(lǐng)子的醬色襯衫的中等個子老頭兒,他老給他的四只畫眉洗澡——把鳥籠放在淺水里讓畫眉抖擻毛羽,說:
“叫跟叫不一樣!跟唱戲一樣,有的嗓子寬,有的窄,有的有膛音,有的干沖!不但要聲音,還得要‘樣’,得有‘做派’,有神氣。您瞧我這只畫眉,叫得多好!像誰?”
像誰?
“像馬連良!”
像馬連良?!我細(xì)瞧一下,還真有點像!它周身干凈利索,挺拔精神,叫的時候略偏一點身子,還微微搖動腦袋。
“瀟灑!”
我只得承認(rèn):瀟灑!
不過我立刻不免替京劇演員感到一點悲哀,原來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對一個演員的品鑒,就跟對一只畫眉一樣。
“一只畫眉,能叫多少年?”
勤行老師傅說:“十來年沒問題!”
老包說:“也就是七八年。就跟唱京劇一樣:李萬春現(xiàn)在也只能看一招一勢,高盛麟也不似當(dāng)年了?!?/p>
他說起有一年聽《四郎探母》,甭說四郎、公主,佘太君是李多奎,那嗓子,沖!他慨嘆說:“那樣的好角兒,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的京劇沒有人看——看的人少,那是啊,沒有那么多好角兒了嘛!你再有楊小樓,再有梅蘭芳,再有金少山,試試!照樣滿!兩塊四?四塊八也有人看!——我就看!賣了畫眉也看!”
他說出了京劇不景氣的原因:老成凋謝,后繼無人。這與一部分戲曲理論家的意見不謀而合。
戴白邊眼鏡的中等老頭兒不以為然:
“不行!王師傅的鳥值二百(哦,原來老人姓王),可是你叫個外行來聽聽:聽不出好來!就是梅蘭芳、楊小樓再活回來,你叫那邊那幾個念洋話的學(xué)生來聽聽,他也聽不出好來。不懂!現(xiàn)而今這年輕人不懂的事太多。他們不懂京劇,那戲園子的座兒就能好了哇?”
好幾個人附和:“那是!那是!”
他們以為京劇的危機(jī)是不懂京劇的學(xué)生造成的。如果現(xiàn)在的學(xué)生都像老舍所寫的趙子曰,或者都像老包,像這些懂京劇的遛鳥的人,京劇就得救了。這跟一些戲劇理論家的意見也很相似。
然而京劇的老觀眾,比如這些遛鳥的人,都已經(jīng)老了,他們大部分已經(jīng)退休。他們跟我閑聊中最常問的一句話是:“退了沒有?”那么,京劇的新觀眾在哪里呢?
哦,在那里:就是那些念屠格涅夫、念莎士比亞的學(xué)生。
也沒準(zhǔn)兒將來改造京劇的也是他們。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