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大部分的書,和大部分的戀愛一樣,速成與速朽,自然讓人腦子里來不及建立什么,就被更新的東西置換掉了。還得說以前的一些書讓人覺著來得記憶深刻,內(nèi)化為骨頭血肉。我的閱讀秩序顛倒,完全不合邏輯。記得最早正經(jīng)讀書,一上來居然是《鄭振鐸文集》。那時候大概還上小學(xué),字還認不全。搞了一個紅皮本子,一本正經(jīng)地抄錄下來,再胡亂配上插圖?,F(xiàn)在這個本子還在,搬家時剛好翻騰出來。好在他的文章多是斷章式,一個段落就幾行字。
比如《在電車上》:三等車?yán)飺頂D得不堪了,頭等車?yán)镏蛔齻€人。中間只不過隔了一扇玻璃門。愚蠢的人類,你們?yōu)槭裁床话堰@扇門打破了,大家坐得舒服些?!
還比如《成人之哭》:小孩子大聲地哭,但是成人的眼淚卻是向腹中流的??蓱z的成人呀!
他的文字風(fēng)格凝重,格調(diào)悲涼,其實很不適宜少年人讀的。被囫圇吞咽的沉重話題化作一整塊傷痛的腐水,必須慢慢流淌出來。我又不擅傾瀉,只得梗阻于心,難以化解。后遺癥就是在比較早年的時候就苦思所謂人生意義。豈知這些終極問題的最好解決是以不解解之。就像哲學(xué)系學(xué)生的最高境界是不學(xué)哲學(xué)。
此后屢讀鄭振鐸都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之惑。那些瞬間的離近,只是永久的隔遠。他的文字中開放的亂花,雖然源于性格與思想的根脈供養(yǎng),卻無法在閱讀中被真正還原。
他的文字氣質(zhì)或許源于他早年艱難的生存處境。1924年4月,泰戈爾應(yīng)邀來華,張君勱、徐志摩、鄭振鐸、殷芝齡、劉湛恩等前往迎接。在這前后,鄭振鐸的第一個戀人王世瑛之家庭對兩人戀愛堅決反對。其原因即是,“鄭家只一個寡母做針線維持生計”。后兩人分手,鄭陸續(xù)寫下《楓葉》、《思》、《往事》、《憂悶》、《空虛的心》等表達痛楚。
他的文字固然有著多愁善感的一面,卻也有著暴烈的血性。他在1925年《迂緩與麻木》一文中寫:“英捕與印捕,乘了高頭大馬,闖上行人道,用皮鞭驅(qū)打行人。被打的人在東西逃避。一個青年,穿著長衫的,被驅(qū)而避于一家商店的檐下,英捕還在驅(qū)他。他只是微笑的躲避著皮鞭。什么反抗的表示也沒有。這給我以至死不忘的印象1“……我們亦可看出我們中國民族的做事是如何的迂緩遲鈍,頭腦是如何的麻木不靈?!?/p>
在陳??邓多嵳耔I傳》中可以看出,那些文人身上的毛病,他卻少有。他為人謙和敦厚,熱情寬宏。書中提到,1920年,鄭振鐸、沈雁冰等在北京發(fā)起成立“文學(xué)研究會”。然而,后來成立的創(chuàng)造社,卻把“文學(xué)研究會”當(dāng)成假想敵。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等都激烈地攻擊過鄭振鐸和沈雁冰,甚至用了污言穢語。但鄭振鐸從來沒有回罵一聲。內(nèi)斂而隱忍,時時表現(xiàn)于他的為人與為文。
1949年,鄭振鐸在地下黨的安排下,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3月,參加了在西苑機場迎接毛主席的閱兵式。他剛到北平才十一天,就作為即將取得全國勝利的中國人民的代表,去巴黎(后改為布拉格)出席世界和平大會。周恩來特意指示,要為他們每人做一件貉皮大衣。
上世紀(jì)50年代以前,是中國知識分子好時光。時任新中國第一任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最早提出了重新整理、校點《二十四史》的建議。“文革”前的我國古典文學(xué)著作的整理出版,就是照這個規(guī)劃進行的。1954年6月,北京市有人提出要拆除團城,他直接找了周總理,團城得以保留下來。半個世紀(jì)以后,人們?nèi)匀豢梢钥匆妶F城的飛檐上,暗色的金配合了暗色的藍,樹上滿是惺忪的睡鳥。
然而時代的任何一場大漩渦,都不會放過一個角落。此后的“三反五反”,與文化界關(guān)系不大。1951年批《武訓(xùn)傳》時,他因未看過這部電影,未寫批判文章。1954年,忽然發(fā)起了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運動。他頗感意外,但他仍未寫批判文章。接著全國掀起批判“胡適反動思想”運動。他還在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