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今生所剩無幾日(10)

陳寅恪的最后20年 作者:陸鍵東


距向達北返的一個多月之后,陳寅恪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蔣天樞,在事隔十一年后第二次南下廣州探視陳寅悖陳寅恪托付后事出現(xiàn)了最為凝重的一幕。

1964年5月29日,蔣天樞乘火車抵達廣州。唐筼親自領(lǐng)著二女兒陳小彭驅(qū)車前往火車站迎接蔣天樞。唐筼以“師母”的身份到車站接弟子,此細節(jié)絕不可看輕。

十五年后,忠厚的蔣天樞在撰寫《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一書時,對1964年這一次師生相見所述甚為簡單,且有些地方欲言又止,留下了隱衷。事實上五六月間蔣天樞在恩師病榻旁“面聆教誨”,是陳寅恪向蔣天樞作了一生事業(yè)的“生命之托”。陳寅恪將晚年編定的著作整理出版全權(quán)授予蔣天樞。這是一段令人很感傷的高誼。1949年后,十五年間,陳寅恪只與蔣天樞見過兩次面,但卻毫不猶豫地向這位長于古典文學研究的弟子托付了他一生最為看重的事業(yè)——編輯出版他留給這個世界的著述。在這十五年間,陳寅恪目睹或親身經(jīng)歷了眾多昔日師友親朋一夜之間反目為仇、出賣良知等等情事,他敢于將名山事業(yè)托付晚年只有兩面之緣的蔣天樞,可知他對蔣氏信賴之深,相知之深。

若以與陳寅恪接觸的淵源而言,比蔣天樞更深的陳門弟子大有人在;若以治史才華而言,比蔣天樞更深刻地理解陳寅恪學術(shù)精髓的陳門弟子也不在少數(shù),但陳寅恪只認定蔣天樞,可見1964年的陳寅恪,環(huán)視前前后后,已找不出第二個可以安心“托命之人”。

一代宗師,昔日桃李滿天下,詎料一朝“眾叛親離”,歷史當為誰而哀?!

以后的事情證明了陳寅恪目光如炬。蔣天樞果然不負恩師所托,十五年后基本按照陳寅恪生前所編定的著作專集原貌,辛勤校訂編輯,并頂住一些壓力整理出版了一套《陳寅恪文集》。陳寅恪晚年以其“人生的通識”,對世事與人事有精確的分析與預見。他將“生命之托”付與蔣天樞,無疑是其晚年最完美的一次預見。

十年未見,一切還是那樣的熟悉;故人重逢,仿如不久前才分別。這種感覺不僅來自心靈,還來自陳、蔣兩人在精神上一直保持著密切的溝通。在漫長的十年時間里,蔣天樞為恩師獻出了許多許多!他曾先后到過錢謙益與柳如是當年主要的活動地點蘇州吳江、嘉興等地查訪,為陳寅恪找到了不少有關(guān)“錢柳因緣”的材料。蔣天樞于陳寅恪晚年的意義,不僅是他給了陳寅恪一份濃濃的師生之情,而且他還使陳寅恪在堅守“獨立之精神”的士人氣節(jié)上,無限欣慰地感到“吾道不孤”!

在1964年師生相見的一些場景里,有些畫面如刀刻般永難磨滅。某日蔣天樞如約上門,剛好唐筼不在,沒有人招呼蔣天樞,陳寅恪也不在意,就這樣蔣天樞一直畢恭畢敬地站在陳寅恪的床邊聽著陳寅恪談話。聽了很久,也站了很久,蔣天樞一直沒有坐下。“程門立雪”,說的是古代賢人事;病床前恭立聆誨,蔣天樞的“尊師”,使剛好在另一間房間工作的黃萱極為感動。

這是一種絲毫不需修飾的真情流露。

在這個夏季,陳寅恪與唐筼將半生的“秘密”都付與了蔣天樞。陳寅恪同意蔣天樞錄下了他十數(shù)年間所寫下的近百首詩篇。這些詩,是陳寅恪最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十五年間,圍繞著陳寅恪的詩,曾掀起了無數(shù)的風浪。十一年前,與陳寅恪談崩了的汪篯,雖極想了解陳寅恪詩作近況,以窺探陳寅恪的心跡,但一直不敢開口向老師詢問。十數(shù)年來,中山大學也一直很想窺知陳寅恪詩作的具體情況。1958年的批判文章首開根據(jù)陳寅恪詩作去分析陳寅恪的思想感情后,陳寅恪對其詩作更絕不輕易示于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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