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感不妙。如此,我自然是喜歡著他了——盡管我從未告訴過他,時至今日,他恐怕也不知當(dāng)年我這一段不見天日的暗戀。當(dāng)然也不知他是否對我,也曾有一樣的心思。
跑去他家?guī)退黾覄?wù)時,他經(jīng)常揶揄,唉,你這樣來我家?guī)兔?,你媽看到了,又要罵你,說你“家懶外勤”了。
我默不作聲,心中默默有些苦澀,以為他不想與我待在一起。
他見我愣住,伸手揉一揉我的發(fā)。然后安靜地看著我笑。
而這又是多久遠(yuǎn)的事了。
……
如今再看他的家,也是戶門緊閉。后來聽母親說,他的爺爺奶奶都已病故。他去了父母所在的城市。
我收拾好泛濫的回憶,繼續(xù)走。
再拐個彎就看到那個破房子,木門紅匾。開著一個小門。
心臟跳得劇烈快。
就這樣,我終于又見到老頭兒。
他坐在門口的木椅上,著一身青衣,白須剪去了,戴了一個灰色的氈帽。還系著圍裙。他正望著屋外出神。
時間按下了倒退鍵。
恍惚回到幼年,我放學(xué)歸家的下午,屁顛屁顛從他門前跑過。
他一點兒也沒有老,甚至好像年輕了些。
可我卻不再年少了。
終究是沒有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與他寒暄幾句過后,才記起我是當(dāng)年鄰居家那性格孤僻的小丫頭。
老頭兒說,這些年他記憶力驟降,經(jīng)常忘卻許多事,耳朵也越來越不好使,眼睛看東西也愈發(fā)模糊。故很久未曾寫字作畫。
我看著他枯老的臉,心下酸楚難忍。
他屋子更舊更破了,墻上的畫污跡斑斑,甚至有些已經(jīng)發(fā)霉腐爛。桌上放置著一個熱水壺,堂間撐一根衣竿,零星晾了一些衣服,沒有用衣架。
那盆沙也還在,故人一樣安詳坐在角落。
他又端出久違的師者之態(tài),問起我如今身在何處,是否功成名就。
我撒了謊,說考上了重點師范大學(xué)。
他很開心地笑,說,當(dāng)老師好啊。站在講臺上多風(fēng)光。你那會兒成績那么好,我就知道你將來會有出息的。
對不起,老頭兒。
我終究還是讓你失望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自己兩手空空地來。沒帶一樣?xùn)|西。于是趁他回屋煮茶時跑到隔壁去買了一些水果,想著他牙齒不好,便買的香蕉、橘子。又買了煙花——已經(jīng)臨近年關(guān)了。
我把水果和煙火偷偷放在他的桌下。
誰知看到桌下有一只老鼠的尸體——這些年——他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我想和老頭兒多說說話。
可我們的言談并不順利。
老頭兒說話語焉不詳,耳朵也不靈光。他一把枯牙哆哆嗦嗦,憋半天,憋出一句話,長大了,長大了就好。
然后他就沉默不語了。
我像年少時那樣,安靜坐在他身邊,默默相伴,不發(fā)一言。
我們之間只有干凈緘默與存在。
如年少——
我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天已黑透,起身告辭。
他說,有空再回。
我笑,他也笑,臉上皺紋山川一樣縱橫交錯。
然后老頭兒用英語說,goodbye。
我心下動容,還好,他還是他,那個老頑童。
那個有八十歲外表,卻有八歲內(nèi)心的老頭兒。
我走出他屋子之后快步跑到大街上,大口大口深呼吸。
無人能體會我當(dāng)下那種悲戚,感動,悵惘,安慰的心情。
這些日子以來一切一切的艱難與辛酸潮汐般襲來,似乎有淚在即。
那么多贊美也好,詆毀也罷。他還活著,這就是上天對我最好的恩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