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類”暗含的寧靜之聲,是我們?nèi)祟愖跃鹊囊环N希望。從物質(zhì)的根本道理上講,女人生命中可以造成多次分裂的屬性,決定了她們是與死亡對稱的一種生物?!芭祟悺钡谋粍雍晚槕俏覀兣c生物界進行談判并達成妥協(xié)的一種潛在意向。女人對藝術(shù)如醉如癡的神經(jīng),在未來世紀里藝術(shù)瀕臨稀薄時將顯得格外珍貴。她們對宗教發(fā)自內(nèi)心的傾斜姿態(tài),鼓勵著人類自身的返贖??赡苷怯捎跉v史的壓抑,人類某些先天的本能,在女人那里得到了封閉式的靜止保存,并未受到文明的侵染。而這應當是人類在未來世紀的根基與性格。盡管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仍然把女人置于從屬的地位,但他仍然高瞻遠望地說過:女人自然本質(zhì)中有多少不如男人的地方,就有多少優(yōu)越的地方。
當今世界上,由于偏見,“女人類”的數(shù)量正日漸稀少。繼續(xù)扼殺她們的后果,可能使我們進化成一群嗡嗡叫的蜜蜂。那時,全部人類都將變成雄性的工蜂瘋狂地飛舞著采蜜,而只留下一只肥胖的母蜂用來繁殖。人類所有的積存都會發(fā)出一聲種族靈魂的巨大嘆息。
在我之前,幾乎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評價過女人。我為自己對女人既苛刻又空洞無垠的期望而自憂。就在前幾天,我看到了泰戈爾的一篇短文,我的心才驟然安穩(wěn)。他的觀點像歷史上一個閃亮的光斑。幾十年前,他就已經(jīng)對人類文明產(chǎn)生了超前的預見和憂慮。我在他那里,聽到了對“女人類”命運預想的共鳴。這位白發(fā)飄然的印度老人深沉的聲音令我自己感到一種震顫,我也仿佛找到了自信的依據(jù):
婦女天賦具有貞潔、謙恭、溫順的被動品質(zhì)……這和土壤那種被動功能不無相似……這種被動品質(zhì)賦予了婦女以巨大和深沉的寧靜,這對生命的撫慰、養(yǎng)育和儲存都是必需的……我們的文明同樣必須有它廣闊、深厚和穩(wěn)定的被動的要素。它絕不僅僅是增長,還要有增長的和諧。它不能全部都是音調(diào),必須還要有節(jié)奏……
泰戈爾這一番“反文明”的話,至少超過了他五本詩集的分量。
在人類一往無前的文明突進中,怪僻的知識分子一直呈現(xiàn)出某種不合作的預言者姿態(tài),他們警戒式的、反動的口吻,往往為當權(quán)者所不滿。的確,在毒瘤出現(xiàn)之前,任何關(guān)于疾病或瀕死的預言都會被認為是危言聳聽或別有用心。但是在當代,在自然界已經(jīng)對人類產(chǎn)生了強大反作用力之際,對文明危機的反思,已經(jīng)不止為知識分子所慮想?,F(xiàn)在,連最頑固的當權(quán)者也明白倡導保護動植物是一種美德。但是,沒有人懂得,在人類搶救某些瀕危的異類時,他們自己中的另一半,他們那些品質(zhì)即將滅絕的同類,正在受著巨大的忽略。
這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哲學上的忽略,超社會意義上的忽略。
以一種毫不猶豫的堅強之心去攻打自然界,是人類成熟的一個標志,也是食肉動物意識的延續(xù)與擴張。這應該是人類某個階段的昏厥。
人類,這種像齷齪小人一樣貪婪的蛋白質(zhì),懷著功利與急切,黨同伐異,橫掃地球。他們已經(jīng)主動地進攻了幾千年。主動的意識,被人類主動地、無限制地發(fā)揮。而人類另一種被動的、和緩的思想,像大師一樣高遠的精氣,卻被淹沒著。被動,它以另一種方式敘述著勇敢,它在尊敬對方的同時尊敬自己。被動,是一個絕不比主動低一個層次的舒展姿態(tài)。在東方的思想中,尤其在圍棋的天地里,徐緩下的被動,同樣是另一種繃緊的弓弦。
當代西方文明正以高度緊張的表情,走進了哲學的尷尬境地,可能預示著帶有“男人類”特征的文明將發(fā)生變異或者轉(zhuǎn)向。我有理由對充滿了安撫、順應、被動的“女人類”式的文明寄予厚望。不是回歸到母系社會,而是建立起人類兩性間平衡的結(jié)構(gòu),啟動另一個被我們深深忽略掉的心智系統(tǒng)。
當一座大門洞開得無限空虛之際,另一扇大門能夠輕輕開啟嗎?
1996年4月10日
徐敬亞:詩人。著有《崛起的詩群》《不原諒歷史》等。
本文刊于《天涯》199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