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又是另一段故事。”張先生微微笑著,“那時候,日常照顧我們的有一位女工人,就是我們的保姆,叫『小挎奶奶』,因為她丈夫叫『小挎子』,出身很苦,才二十幾歲就跟著我們,我們不能就這樣扔下她。所以我讓小挎奶奶跟著我們走。到了機場,逃難的人已經(jīng)亂成一團了,那是軍用飛機,每個人隨身的東西要按分量來稱,就說小挎奶奶不能帶。我說:『小挎奶奶不能帶,我就不走了!』他們一看我動了脾氣,就說:『人帶走,東西都不能帶?!晃?guī)У綑C場的那些最好的書籍、書畫,就這樣被留了下來,說我們先飛到青島,東西讓飛機回頭再帶??墒秋w機到了青島,紅旗已經(jīng)掛起來了,再也飛不回去了,多少好東西,就是這樣扔掉了的……”
“后來,那位小挎奶奶,一直跟著你們么?”
“我們從青島,先折回到蘇州。小挎奶奶一直跟我回到蘇州,就留在了蘇州老家。小挎奶奶隨身帶了一個重重的包袱。到了上海我大姐家,我說:『你打開包袱,讓我看看你帶了什么寶貝。』她打開來,都是一些破衣服,還有刷窗的刷子——因為出門前正刷著窗,她就把刷子也帶過來了。逗得我哈哈大笑?!崩先四樕弦鐫M了笑意光彩,“漢思跟著我回蘇州小住了一陣,南方也已經(jīng)亂起來了。轉(zhuǎn)眼到了四九年一月,我們從蘇州出來,托人到南京辦手續(xù)——按說我要跟漢思去美國,要辦護照、身份什么的——可是南京已經(jīng)不行了,我們在上海遇見了幫我們辦手續(xù)的人,原來他已經(jīng)從南京逃出來了。他叫鄭泉白,揚州人,與丁西林是朋友,曾經(jīng)到德國留學(xué)的水利工程師。記得他受過傷,有一條腿是義腿,他德文很好,國學(xué)也很好。對了,我畫的那幅章士釗等很多人題詠過的《仕女圖》,就是打仗的時候,在重慶大轟炸時,在他家畫的。他的辦公室連著防空洞,我在重慶時總是上他家去躲警報。他當(dāng)時在中央研究院水利工程研究所,中研院史語所的傅斯年和他們在一起。傅斯年脾氣很壞,人家把東西堆在防空洞門口,他就大罵。我當(dāng)時的上司是陳立夫,教育部長,他平時在青木關(guān)上班,有重要的事情才到重慶的辦公室去。那時我在他手下的音樂教育委員會做事,平時就跟丁西林、鄭泉白他們玩在一起……”
老人又散漫地說了開去,我卻還惦記著小挎奶奶的故事。
“小挎奶奶呀,總是一副小孩子模樣,當(dāng)時二十一二歲,后來她就留在我們蘇州家里做事,跟他的丈夫也團圓了。我走那天,我要吃一頓飯才上船,她要送我,我不讓她去,她說她沒看過大船,其實是找個理由,堅持要去送我。她看著我上船,就哭了,哭得很厲害,”老人斂住了笑容,“那以后,我和漢思就從上海上的船,到了美國?!?/p>
窗外一抹雪后初陽。老人輕輕結(jié)束了這個異國鴛鴦逃離戰(zhàn)火的故事?!斑@是一個抱著一部《四部叢刊》去國棄家的中國女性。”我心里頭,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浮起這句話。其實,那部《四部叢刊》,是李新乾日后為她寄到美國去的。深深留在我視野屏幕上的,還有那位手腳麻利的書店伙計和那位“小挎奶奶”,在亂世中與“張家四小姐”命運相糾結(jié)的素樸身影。
談話于二○○八年一月三日
七月十八日于康州袞雪廬整理畢
二○一○年秋經(jīng)張充和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