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曲社都唱過什么戲?”
“就那么幾出,《刺虎》、《游園驚夢》、《斷橋》、《思凡》、《鬧學(xué)》什么的。當(dāng)時勞軍,各部會聯(lián)歡,唱的都是老戲,沒有新編的戲?,F(xiàn)在的小孩子,拉拉幾天琴就要作曲了,就要編新戲了——弄音樂,哪有這么簡單!”老人家忽然發(fā)起感慨來,“我在師范教戲,歸在音樂系。執(zhí)掌音樂系、同時在曲社里兼做文武場的,都是楊蔭瀏。他會彈琵琶,還會吹笛子。他把我唱的戲,都從工尺譜翻譯成五線譜。先讓一個姓葉的學(xué)生來翻,楊蔭瀏自己再做校對;然后讓音樂系的學(xué)生去唱,讓我再走一遍。他做得很認真,足足翻譯了十個旦角戲,印出來給音樂學(xué)院做教材用,我這里還有當(dāng)時的稿本。他用中國樂器來配,翻得很準確,注上各種符號,還寫明『張充和的唱法』,聽說后來還印成了書。”
楊蔭瀏(1899—1984),又一個中國音樂史上“如雷貫耳”的名字。今天一般的讀者,也許無緣讀過他著名的《中國音樂史綱》、《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和一系列關(guān)于中國民族音樂的著述,但是,一定都聽過二胡曲《二泉映月》和古曲《滿江紅》?!抖吃隆愤@塊中國民族音樂的珍寶,就是楊蔭瀏在一九五○年間,回到故鄉(xiāng)無錫,親自為盲人流浪藝術(shù)家阿炳錄音、記譜而得以傳世的;古曲《滿江紅》,則是一九二○年代由楊蔭瀏以現(xiàn)代簡譜翻譯古譜,并填上岳飛原詞,才得以在民間廣為流傳的。
提起楊蔭瀏,張充和的神色變得活潑起來:“楊蔭瀏啊,他既是我的長輩,我們也是很熟很熟的好朋友。我們一起玩了很久,從云南一直到重慶?!?/p>
我注意到,提到昆曲、音樂和書法,老人喜歡用“玩”這個字眼。
“楊蔭瀏人也很好玩,典型的一個absent-minded(跑神,不專注),我們在昆明的時候就住得近,也在一起做事。記得那時候,他一天到晚在打算盤,我覺得奇怪,問他,他告訴我,他在計算音樂里的節(jié)奏。呵呵,他的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原來是在給音樂算節(jié)奏!”
屋子里,一時充盈著張先生的笑語歡聲:“我到重慶以前,先在昆明做事,在教育部屬下的教科書編輯委員會,跟沈從文、朱自清他們一起編教材,我管詩詞、昆曲、音樂這一攤,沈先生管現(xiàn)代小說,朱自清管散文。那時候西南聯(lián)大剛成立不久,沈從文同時在西南聯(lián)大任教,我就和我三姐他們一家住在一起。我們花二十多塊錢租了一個大佛堂,有四間小房可住人。前樓是沈從文一家,我住后樓;楊蔭瀏剛從后方來,住在旁樓;在西南聯(lián)大管行政的楊振聲,住另一個旁樓。我們幾家人那時候吃、住都在一起。楊蔭瀏在昆明學(xué)校教音樂和算學(xué),每天夾著個本子急匆匆跑去上課,房門永遠不鎖,見什么人都點點頭,說:『對不起,對不起!』其實我知道他心里總是在想事。有一回我和楊振聲、梅貽琦幾個人,老遠的跑到昆明學(xué)校去看他,他看見我們,點點頭就走過去了,我們只好直接到他房間去了——他的房門永遠開著的,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恍然想起我們是他的客人,慌忙從外面跑回來,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張先生說著呵呵笑起來,“楊蔭瀏研究的樂理方面的事情,我一點都不懂。他本來是學(xué)科學(xué)出身的,聽說從前在燕京大學(xué),他教的不全是文科,還有理科。他的笛子吹得很不錯,經(jīng)常為我們唱戲吹笛子,一板一眼的,很講究??伤粫城?,吹什么都得看譜,所以他把我唱的很多昆曲唱段都翻成了五線譜。他是很虔誠的基督徒,為很多贊美詩作曲,可是,他從來不向我傳教。我的一個侄女當(dāng)時和我住在一起,也信教,倒是一天到晚地向我傳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