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人的詩歌理想之一,就是堅持詩歌寫作的先鋒性。我密切關注當代漢語詩歌每一個維度上的先鋒性嘗試,我知道每一個行走在先鋒道路上的詩人在想什么,想干什么。非常遺憾,我確實感到,很多詩人因先鋒的執(zhí)念,被先鋒所困;因耽于先鋒的虛榮心,寫作變成了一種外在的虛榮性寫作、標簽化寫作,不再與內心有關。
21世紀初,我和我的朋友們發(fā)起了一場“下半身詩歌運動”,形成了一種先鋒性寫作潮流。其后,中國詩歌洋溢著“向下”、“崇低”的寫作思潮,與“無產者”的生活方式結合后,更是泛濫成災。很多人當時無法理解,我為什么對這些“向下”、“崇低”批評居多。有人認為我想保持個人的先鋒話語權,有人認為我無法進一步向下,喪失了進一步的先鋒。殊不知,在我看來,再怎么先鋒,也不能使先鋒淪為標簽和形式,不能令對先鋒的追求外在于詩歌。
我也曾因這種先鋒的執(zhí)念,有時劍走偏鋒,好勇斗狠,不惜代價強行披掛先鋒外衣。這樣的寫作嘗試,與內心嚴重脫節(jié),變成了一列脫軌的火車。如何將先鋒性控制在與內心匹配的范圍內,控制在詩歌寫作內在邏輯的軌道上,是一個復雜的話題,絕非一味向下那么簡單。
最近在讀小招的一本遺作,他在2010年自殺身亡。說實話,我讀得有些難受。阿堅寫的序言說,我是小招生前“方方面面都服氣”的詩人。阿堅還開列了一份小招熱愛的詩人名單,每一個都帶有強烈的先鋒標簽。在小招的整本詩集中,我看到這些詩人的影子,包括我的影子在內。我依然要說,這不是一本我喜歡的詩集。
在這本詩集中,小招幾乎一一試穿了他喜歡的詩人的先鋒外衣,每一件穿在身上都不合身。他對這種外在于內心的先鋒性的追求,大于對詩歌本身的追求,他追逐著他們身上熠熠發(fā)光的先鋒標簽,像小孩收集陣亡戰(zhàn)士的勛章,把勛章一一扎進皮肉,沖上想象中的詩歌戰(zhàn)場,義無返顧。
在最后的一些詩歌中,小招的天才開始體現(xiàn),他開始找到自己的嗓音。這種嗓音,我認為是當代詩歌先鋒性探索的最前沿的嗓音。他開始嘗試將自己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生活方式、個人命運,較為天然地融入駕輕就熟的口語敘述,讓其中的詩意自然呈現(xiàn)??上觳患倌?,這種開始走向成熟的寫作戛然而止。
但這部分詩歌,詩意更多還是體現(xiàn)在與主流社會世界觀的對抗中。這種對抗,甚至是洋洋得意的。這不誠實,或者說,并沒有體現(xiàn)出“誠實”的能力,也就失去了這種寫作最大的張力和微妙的詩意。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世界觀、生活方式,“無產者”的生命直覺和生存意志,是天然的詩意。但這種天然的詩意,會被刻意的洋洋得意的炫耀式對抗削弱,不能抵達其中包孕的內心優(yōu)勢。生活和命運帶來尷尬、痛苦、苦悶、孤絕、無奈、焦慮,才是內心真正的黃金,才是“人”的力量所在。
這幾年,隨著布考斯基的詩歌被翻譯得越來越多,他成了中國先鋒詩界很多人的新偶像。布考斯基的寫作,幾乎是先鋒詩界各個流派過去十來年先鋒美學追求的集大成。他看似隨心所致、絮絮叨叨、流水賬式的口語,輕松實現(xiàn)了語言詩派對于“無意義寫作”的追求。他將個人生活的一切在敘述中直接呈現(xiàn),使得詩歌充滿了“身體感”、“直覺感”。他詩歌中呈現(xiàn)的人渣般的生活方式,與先鋒詩界那些刻意強調與主流社會對抗的“無產者”生活方式天然一致。并且,作為一個沉迷酒色、早年窮困潦倒的詩人,布考斯基的活法,顯得更加純粹。我能理解先鋒詩界這種如遇知己、如逢偶像的感覺,但同任何詩歌偶像一樣,布考斯基為中國詩歌帶來了更純粹、更成熟的美學樣本,但同時也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