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盼他回來到開始恨他再到想他死,當然有個過程;我想咒死的人,他是第一個,也應(yīng)該是最后一個。恨他,是因為他從內(nèi)蒙回來,把我和祖母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他發(fā)起酒瘋來沒日沒夜,可以持續(xù)一個禮拜,我睡不好,不得安寧。等他正常了,我又提心吊膽,不知哪天他又開始借酒發(fā)瘋。我們祖孫三代都住一起,十來平米的小屋,彼此沒有回旋之地。他平時愛清靜(那時他還沒住進后面廚房),晚上我稍有走動,他躲在蚊帳里面口有嘖聲,我只好縮手縮腳仿佛做賊。我也恨他工作單位調(diào)不回本地,分不到房子,沒有關(guān)系幫我解決一個好工作。還有一點更要命,只要他在,我連女朋友也談不穩(wěn)。再好的女子(何況我并未遇到),上門見識幾回他的酒瘋,都不敢扯上這樣的家庭。
這一切加起來,就是沒有希望。要有希望,只有他死。他醉到后來,就連鄰居都要當著他的面咒他。
但他命大。這樣頻繁折騰,冬天在街上走上爬上一夜,刮風下雨在外面淋上一天,回來大睡兩三日,起來洗干凈濺了污泥的衣服,又是精神煥發(fā)。他正常的時候很愛干凈,甚至算得上潔癖,皮鞋永遠擦得發(fā)亮,書報總是堆得整整齊齊。宿命的是,我也有這樣的習慣,除了不縱酒,我也愛干凈,我也命大。
可我仍然想他死。我有時見他躺在街頭,似乎奄奄一息,總要盼他再也起不來了。要么就是后半夜,他在街上實在鬧不動了,摔得鼻青臉腫,滾得滿身污垢,回到家里,一頭栽進小床呼呼大睡,而我睜大眼睛淚流滿面躺在祖母腳下,難免想起廚房有刀,但我下不了手,不是心軟,而是膽小。
院內(nèi)鄰居大概跟我一樣,開始盼他回來,接著恨他,最后想他死。只是他們除了當面咒他,除了被他酒后罵人的污言穢語氣得發(fā)抖(他聽不慣鄰居就在窗外打麻將打到夜深,他也嫌人家電視聲音開得太大,他更不喜歡左鄰右舍暗中比闊相互較勁),看在祖母面上,倒是從來沒有對他動粗。
動粗的,是院外潘家的小兒子,二十來歲,臉瘦人小,屁股干癟。他那天下午大概也是罵了小潘,當街吃了一頓生活【注釋】。但我正好回家,只來得及見到收場。他醉醺醺站在院門外面的小街當中,頭上一株枝葉茂密的老桑樹。他像是剛從地上爬起,滿口血污,一言不發(fā)。小潘立在臨街的家門口,仍是怒氣沖沖。我上前,當著小潘,沖他一句“你活該”,然后一氣跑過兩條小街去到河邊,對著農(nóng)家一片亂籬流淚,我至今想不清自己流淚是因為屈辱,是因為可憐他,或是可憐自己。
警察對他也不客氣。他有天回來醉在床上,一聲高,一聲低,自言自語,說是哪個派出所的警察用電棒杵他。他醉是醉,我相信他未必亂說,雖然電棒通沒通電我不曉得,或許人家只是嚇他也不一定。但我后來做過郊區(qū)聯(lián)防隊員,我跟警察巡過夜,我仗勢欺人有樣學樣無厘頭一般抽過小偷耳光,我見過夜班警察把可疑鄉(xiāng)民帶到派出所,仿佛尋開心,叫他們頂著熱水瓶蓋站上一個小時。
【注釋】生活,就是挨揍,暴打之類苦頭。
所以,他吃警察電棒也是活該,就算電棒通電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