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確命苦,遇到一個改天換地的時代,父親(即我的外公)被新政府鎮(zhèn)壓,留下孤兒寡母要被新社會歧視。她總愛說她高中時候成績?nèi)绾稳绾魏?,嘆息她因為政治壓力沒有讀上大學,但是比起那些沒有文化的街道婦女,她又算是幸運,因為她現(xiàn)在炒股,也是憑著這點兒文化小有斬獲;她一直愛用中學語文老師那樣的語言來激勵我和周冰:人生要拼搏奮斗,我們這個家庭幫不上一點兒忙,你們只有靠自己(然而不幸的是,在這個社會,光靠自己是出不了頭的);她也愛講起她的兄弟姐妹之中數(shù)她境遇最差,男人不爭氣只好離婚,工作又不順心,她跟街道生產(chǎn)組的同事怎么處不好,經(jīng)常要跑到廠長那里大吵大鬧。說起這些,她一肚子都是氣。
我一直覺得她說話的樣子跟常人不大一樣,除了聲音愈來愈大,兩眼也愈來愈有光亮,可她的眼睛不一定盯著你,而是帶著自足的亢奮,仿佛夢游者自說自話。她有神經(jīng)官能癥,失控的時候,不管家里還是街邊,都可以高談闊論,一路去到歇斯底里的忘我境界。今年春節(jié)我聽她說,她讀高中的時候因為出身不好,老師同學開過她的批斗會。她的神經(jīng)官能癥,應(yīng)該就是那時種下的惡果。我也常常發(fā)現(xiàn),她滔滔不絕的時候,并不在乎你有沒有聽,她只是說個不停,但思維似乎又很清晰。她不但很少理會你的反應(yīng),只管自己講得開心,而且不需要你有搭白,更不需要跟你交流眼神。
她的兄弟姐妹也說她命苦,要我們多多理解她原諒她。然而世態(tài)炎涼,人心險惡,我們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自己的苦都沒處訴,自己都孤立無援隨時有滅頂之災(zāi),哪有閑心聽她不停訴苦。所以理解歸理解,原諒歸原諒,但每次聽她說起,現(xiàn)在就連大學生都沒有工作要蹬三輪車擦皮鞋,或是鄉(xiāng)下人進城找不到工作投河三次終于自殺成功,我真要覺得天地有何仁義,像她這樣過了一生又是多么無謂。而我故意不讓她知道我的行蹤,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一來她幫不上忙,二來她只能添亂。
她愛說的拼搏奮斗,我少年時代就已領(lǐng)教。我十八歲,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穩(wěn)定工作,但是上班地方太遠,必須要騎自行車往返??墒歉赣H只顧醉酒瞎鬧,祖母就靠父親那點兒工資維持一家三口的可憐生活,我哪里買得起自行車,只好借她買了不久的一輛新車。我以為這輛車她會送我,沒想到有天晚上她來我家,要我買她那輛新車。她開的價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但印象中也是一百好幾。我還記得那晚我的一位同學和他老婆也在場,不過他們沒有出聲,等她走了,同學的老婆才有點不忿:“你是她兒子啊,這個當媽的怎么這樣?”
她自有一套理論:你看人家美國人的子女都是自我奮斗。一九九八年,我攜新婚老婆回鄉(xiāng),因為已故祖母留下的舊房荒蕪不堪,只好借住她家(她則住進已故外婆的房子)。結(jié)果她口口聲聲要收房租,隔三岔五上來說些喪氣話,可能覺得我們賺了很多錢,住她房子又沒多少表示。那時,我與老婆已覺內(nèi)地環(huán)境不利發(fā)展,暗自后悔不該回來,可又無法立刻動彈,而父親正好也孤零零死在養(yǎng)老院。為了清靜,我狠下心來幾乎誰也不通知,情愿獨自料理后事?;鹪嵬旮嬖V她,但她站在陽臺一臉木然。有天清早,她又來絮叨,又是大學生都要蹬三輪都要擦皮鞋一類廢話,我終于大怒,扇她一記耳光:她的臉很敦實,我的手掌燒呼呼的?;蛟S報應(yīng)就是這種滋味,她有她的,我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