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過去,大舅回來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白發(fā)駝背的老人。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彎下腰來問我:“嘿,你是誰?”那時我剛來到人間不久。現(xiàn)在輪到我問他了:你是誰?我確實(shí)在心里這樣問著:你就是那個光彩照人的青年軍官嗎?我慢慢看他,尋找當(dāng)年的蹤影。但是,那個大步流星的大舅已隨時間走失,換成一個步履遲緩的陌生人回來了。我們互相通報(bào)了身份,然后一起吃飯,喝茶,在陌生中尋找往日的親情。我說起那個春天,說起在中山公園的那頓午餐,他睜大眼睛問我:“那時有你嗎?”我說:“我跟在你們后頭跑,只記得到處飄著柳絮,是哪一年可記不清了?!苯K于,不可避免地我們說到了母親,大舅的淚水奪眶而出,泣不成聲。他要我把母親的照片拿給他,這愿望想必已在他心里存了很久,只不敢輕易觸動。他捧著母親的照片,對我的表妹說:“看看姑姑有多漂亮,我沒瞎說吧?”
這么多年他都在哪兒,都是怎么過來的?母親若在世,一定是要這樣問的。我想還是不問吧。他也只說了一句,但這一句卻是我怎么也沒料到的——“這些年,在外邊,我凈受欺負(fù)了?!笔茄绞茄?,真正是回家的感覺,但這里面必有很多為猜想所不及的、由分分秒秒所構(gòu)筑的實(shí)際內(nèi)容。
那四十多年,要是我愿意我是可以去問個究竟的,他現(xiàn)在住得離我并不太遠(yuǎn)。但我寧愿保留住猜想。這也許是因?yàn)?,描摹?shí)際并不是寫作的根本希冀。
他早已退休,現(xiàn)在整天都在家里,從早到晚侍候著患老年癡呆癥的舅母。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舅母,那個為他流淚多年的人。他離家時不過二十出頭吧,走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地方,想必也走過了很多情感,很多的希望與失望都不知留在了哪兒,最后,就像命中注定,他還是回到了這個舅母身邊?;貋頃r兩個人都已是暮年?;貋頃r,舅母的神志已漸漸離開這個世界,執(zhí)意越走越遠(yuǎn),不再醒來。他守候在她身邊,侍候她飲食起居,侍候她沐浴更衣,攙扶她去散步,但舅母呆滯的目光里再也沒有春秋寒暑,再也沒有憂喜悲歡,太陽在那兒升起又在那兒降落,那雙眼睛看一切都是尋常,仿佛什么也不想再說。大舅晝夜伴其左右,寸步不離,她含混的言語只有他能聽懂……
這或可寫成一個感人淚下的浪漫故事。但只有在他們真確的心魂之外,才可能制作“感人”與“浪漫”。否則便不會浪漫。否則仍然沒有浪漫,仍然是分分秒秒構(gòu)筑的實(shí)際。而浪漫,或曾有過,但最終仍歸于沉默。
我有一種希望,希望那四十多年中大舅曾經(jīng)浪漫,曾經(jīng)有過哪怕是短暫的浪漫時光。我希望那樣的時光并未被時間磨盡,并未被現(xiàn)實(shí)湮滅,并未被“不可能”奪其美麗。我不知道是誰,曾使他夜不能寐,曾使他朝思暮想心醉神癡,使他接近過他離家出走時的向往,使那個風(fēng)流倜儻的青年軍官夢想成真,哪怕只在片刻之間……我希望他曾經(jīng)這樣,我希望不管現(xiàn)實(shí)如何或?qū)嶋H怎樣,夢想,仍然還在這個人的心里,“不可能”唯消損著實(shí)際,并不能泯滅人的另一種存在。我愿意在舅母沉睡時,他獨(dú)自去拒馬河寂靜的長堤上漫步,心里不僅祈禱著現(xiàn)實(shí),而因那美麗的浪漫并未死去,也祈禱著未來,祈禱著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