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極權
“我認為納粹主義在民主內部的存活比反對民主的法西斯傾向的存活更有潛在的威脅性。”(阿多諾:《同過去妥協(xié)意味著什么?》)在伊拉克硝煙未散的今天,閱讀阿多諾對極權主義的深刻論述似乎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我們的確看到了一個民主國家的輿論一律與媒體共識,看到了一個民主國家需要極權國家去反對它狂妄愚劣的屠殺式霸權,不管是不是出自對它輸出民主的恐懼。不同制度的意識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了同樣的謊言和壓制。
阿多諾對那個曾經(jīng)庇護過他的資產階級社會的批判并不意味著對極權制度的妥協(xié)。恰恰相反,揭示資本主義制度的極權潛質來自阿多諾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洞察,這種洞察穿越了具體制度形態(tài)的遮蔽。正是納粹主義曾經(jīng)給予的切膚之痛使阿多諾對任何極權因素都帶有超人的敏銳觀察。
阿多諾對美國大眾文化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切中了要害。一個沉溺于文化工業(yè)所提供的虛假幸福中的文明是畸形的,這樣的文明滋養(yǎng)了最簡單的、可怖的歷史二元論。被意識形態(tài)籠罩和驅動的資本主義文明將經(jīng)由幻覺化的好萊塢大片體驗到真實歷史中的幻覺。
●否定,批判,反諷
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阿多諾看到了社會歷史中的反諷。反諷作為現(xiàn)實主義和實證主義的瓦解,才是真正的唯物辯證法。在《否定的辯證法》序論的末尾,阿多諾告訴我們:修辭因素在辯證法里是站在內容這一邊的,因為形式的、邏輯的困境正是辯證法的要義。
“否定之否定不是肯定”無疑是阿多諾最重要的理論貢獻。雖然阿多諾在他的早期著作《克爾凱郭爾:審美對象的建構》中甚至沒有提到克氏的《論反諷概念》,但克爾凱郭爾的“無限否定”的反諷觀念無疑滲入了阿多諾的理論血液中。阿多諾的永恒無終結的否定內涵便是主體對反諷的不斷認知。那是一種對絕對主體的持續(xù)懷疑。
可悲的是,當代歷史所不斷重復的悲劇,都起源于主體對自身的無限確信,對主體擁有的某種觀念的絕對信仰。否定就是一種對意識形態(tài)的不斷除蔽、除幻,一種不斷揭除面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的自我否定是它向自我確立方向邁進的唯一方式。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不能在事物中揭示與其自身相悖的那一面,我們就只能受制于僵化的抽象性,并且把這種壓制當作世界的本來秩序。否定作為一種反諷式的自我意識,是社會批判的哲學基礎;因為批判從來就不是絕對主體對外在事物的簡單責難,而恰恰是一種修辭化的認識手段,是辯證法的卓越體現(xiàn),它看到了一切事物成為其“本質”的他物。
●啟蒙
啟蒙是另一個深刻的反諷。所謂反諷,就是在自身中包含了反對自身或者游移于自身的東西。啟蒙試圖從神話中解脫出來,卻成為一個自身墮入神話的過程。當工具理性成為社會發(fā)展的主導精神,啟蒙就走向了它目標的反面,走向了它所企圖反對的:進步意味著退化,自由意味著控制。這是現(xiàn)代性之中蘊涵的前現(xiàn)代性。啟蒙變成了對大眾的欺騙,變成了自我意識的枷鎖,阻礙了自律的、獨立的個體發(fā)展。
對啟蒙的尖銳指控至今仍然具有警醒的力量:人對自然的技術和理性控制,來自對主體的過度自信,結果是對自身的壓制。啟蒙的危險來自它的規(guī)范化、秩序化的宏大圖式。這個觀念當然極大地影響了利奧塔的后現(xiàn)代理論:啟蒙的宏大敘事作為現(xiàn)代性的話語基礎,典型地體現(xiàn)了總體化理論在華麗外觀下的恐怖潛質。東西方的現(xiàn)代歷史都證實了阿多諾的洞見:一種啟蒙主義的絕對話語一旦成為主流的律令,它所蘊涵的進步意義便是空洞的允諾,因為它自身已經(jīng)是蒙昧。以啟蒙者姿態(tài)來訓導的絕對話語必然帶來壓抑性統(tǒng)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