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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之地 二(2)

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 作者:席慕蓉


想不到,仁慶先生卻這樣回答:

“把阿拉格蘇力德埋起來的事,是父親帶著哥哥和我,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做的。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春天,‘文革’已經(jīng)鬧起來了(“文革”開始于一九六六年五月十六日)。到處都在砸東西,說是破四舊,連碗都砸碎了,什么都沒了!

“有天上午,一群人帶著棍棒和斧頭,涌到阿拉格蘇力德的祭祀點上來,也是又打又砸了一頓,算是警告吧,然后又一窩蜂地走開了。

“那個下午,父親把阿拉格蘇力德從傷痕累累的柏木旗桿上取下來,用浸過桐油的油氈布包裹好了,就帶著哥哥和我,往沙地里走了進去。

“那時,我們家住在烏審召鎮(zhèn)的西邊,荒郊野外,四下無人。父親找到了一處沙堆,就把懷中抱著的阿拉格蘇力德放在地上,然后,我們?nèi)齻€人一起,對著阿拉格蘇力德跪了下來。

“父親那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他在埋藏蘇力德的當時,并不知道以后還有重新再拿出來的可能。所以,他以為自己是在埋葬這家族世代祭祀了多少年的神物。他對著蘇力德一再磕頭,一再致歉,他說:‘是上頭不準我們再祭祀您了,因此只能把您收起來葬在這里。請您原諒,實在是上頭不準我們再繼續(xù)祭祀您了??!’

“我們把包裹著油氈布的蘇力德深深地埋進沙中,也記住那個沙堆的方位。

“父親在離開之前,又跪下來,對著表面上已經(jīng)毫無痕跡的埋藏之處說了幾句話:

“‘請您原諒我們的不得已,請您原諒我們的苦處。今日把您埋葬在這里,等我死后,我會讓我的孩子也把我埋葬在您的腳下,在西南角最最卑微的角落里來陪伴您吧?!?/p>

“我聽見父親的說話了,心里想,那么,等我以后死了,我也要讓我的孩子把我埋在父親的西南角,來陪伴父親,陪伴哲別將軍的阿拉格蘇力德。

“我們是把包裹好了的阿拉格蘇力德平平地擺放進深穴之中的,然后上面再用沙土堆平,表面上什么都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可是,為什么我的心里卻好像一直還看得見似的?

“那天晚上,我又找了一輛馬車,到祭祀地去把馱旗的石龜給運了回來,藏在家里的柴堆下面。石龜身上,不知給什么人砸了一刀,留了個印子,其他都還算完好。

“我是屬虎的(一九三八),那年虛歲二十九。哥哥潮洛蒙屬牛。我們的母親那時已經(jīng)過世了。

“父親是在七十年代逝去的,享壽九十高齡,是自然死亡。我們遵從他的遺囑,把老人家葬在阿拉格蘇力德的西南角。

“一九八○年,‘文革’已經(jīng)過去了(‘文革’在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結(jié)束)。好像許多事情都慢慢在恢復(fù),我的心里也在想,應(yīng)該可以把阿拉格蘇力德再重新起出來了吧?

“哥哥在呼和浩特城市里生活,所以,我是一個人往沙地里走去的。可是,第一次去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高高的作為指標的沙堆還在,祈禱的儀式也都一如舊規(guī),但是,無論怎么在周圍翻尋都找不見。

“想著也許是無望了。就暫時停止這尋找的行動。

“可巧那一陣子,我的妻子常常生病,必須出去看醫(yī)生,慢慢就聽說了在巴彥諾爾盟那邊,有位喇嘛很有法力,就去求他指示。

“這位喇嘛法號是什么我已經(jīng)忘了,只跟著別人稱他‘三喇嘛’。

“去見了三喇嘛,說明了來意,想不到他竟像親眼見到似的那樣告訴我:

“‘沙堆再大,也是會隨著風(fēng)向而移動的。北風(fēng)這么長年累月地吹著,原先的沙堆一定往南移了。所以你要逆著風(fēng)往北方再去找,阿拉格蘇力德還在原處,就在一指深的沙子里埋著呢?!?/p>

“我回去沙地,燃起了杜松(沙地柏),誠心誠意地祈禱,唱起了《蘇力丁?!罚ㄌK力德的贊歌)……

“果然,就像三喇嘛親眼所見的一樣,祈禱之后,我在離沙堆稍遠的北面,在一指深的沙子之下,起出了用油氈布包得好好的蘇力德!那個感動,那個快樂??!別提有多大多高了!

“我記得,也是個春天。小心翼翼地打開油氈布,陽光照過來,阿拉格蘇力德的黑白夾雜的蒼纓,還閃耀著像絲線一樣的光芒呢。

“阿拉格蘇力德的纓穗,必須用公的海騮馬的鬃毛來做。海騮馬是身白而鬃黑,但是并不是純黑,在黑鬃毛里總會摻雜些白的,所以才叫做阿拉格蘇力德(蒼纓)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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