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第六張圖:
我的深研薩滿教文化的朋友尼瑪,他告訴我說,在蒙古的薩滿教里,第五張和第六張圖里的形象,除了代表太陽和月亮之外,也分別代表父親與母親。
我聽了深受感動,覺得很歡喜。所以,在去學(xué)校里演講的時候,偶爾會把這兩個圖形畫在黑板上,當作送給在場同學(xué)們的禮物。
有一次,一位朋友警告我說:
“可是,席慕蓉,這兩個符號我在兩河流域的文物里也見到過……”
我明白他的好意,意思是說我別太張狂,把什么好的東西都收攬進我的“關(guān)于蒙古高原”的寫作或者演講里面去。
可是,海日汗,我從來不敢認為這些是蒙古高原所獨有的。我想要表達的只是,當許多古老的文化都已經(jīng)成為書面的記錄之時,在今天的蒙古高原之上,它們其中有些精華還活在牧民的信仰里。
無論如何去回溯,我們其實永遠不能清晰重現(xiàn)那些曾經(jīng)何等熙熙攘攘互相擦撞過的古老文化,以及那些眾多的此消彼長的古老民族所留下的蹤跡。
隨便翻開任何一本有關(guān)于歐亞草原文化的歷史著作,其中文化面貌的色彩繽紛以及傳播途徑的錯綜復(fù)雜,真是令人難以想象??!就像是第一次置身于紐約或者東京的繁華地段的目眩神迷一樣,只不過是當年的路程更遙遠一些,而動作更緩慢一些而已。
今日我們用兩百年時間所造成的繁華,當年所需要的可能是兩萬年吧?
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其實還不能算是一個篩子,更不能說是一張濾網(wǎng)。所以,我們的教材并不能被界定為是經(jīng)過篩選或者過濾了之后的“精華”。
多可惜?。∮羞@么多美好的事物都被遺漏或者被錯置了。
就譬如第六張圖,如今我們一般人對它的認識,就只是代表“納粹”的符號。
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也得去問老師。我的王老師告訴我說,希特勒當年的口號是要恢復(fù)古羅馬帝國的光輝,所以從羅馬文化里找到許多象征的符號,這個標識就是其中之一。
曾經(jīng)那么美好的形象卻在這里被玷污了。
幸好,第五張圖在佛教里還繼續(xù)發(fā)揮著它的影響,代表著光明與光耀。而且還有更深沉和更美麗的解釋,就不是粗淺如我所能代言的了。
海日汗,我真正想要去做的功課,是想在家里找到一面空白的大墻,畫上一張很大很大的世界地圖(當然只用最簡單的線條)。然后把書上所寫的那些古老文化里的眾多古老族群所在的處所,以及遷徙的動線都細細地標注起來。
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想把他們之間有些相同或相似的圖像做個記號(譬如這兩輪光輝的圓、生命樹、祭壇,甚至賀蘭山口的一張人面巖畫如何會跑到南美洲的山壁上去了等等的現(xiàn)象),不為什么,只為了自己深深的喜悅,更為了擴充自己的胸懷。
海日汗,人當然需要教育方能成長。但是,如果這個教育到了最后變成只是填塞、壓縮、限制、扁平的分類,以及壁壘分明的敵我關(guān)系之外,別無他物,那么,我們要如何來安頓自己呢?
“文明”到了這個地步,或許比“洪荒”更荒蕪了。
而時光依然在往前轉(zhuǎn)動,身為現(xiàn)代人的我們,什么又是可以去崇拜和依賴的支點?
寫到這里,信又長了。
海日汗,我還想讓你看一張圖,就是金沙遺址里的這一件金器:
考古學(xué)者給它命名為“太陽神鳥金飾”。是極圓極薄的金片,中間是一輪順時鐘方向旋轉(zhuǎn)、有著十二道光芒的太陽。在它周圍,有四只飛行中的鳥的側(cè)面身影,以逆時鐘方向繞行太陽成為外圍圓環(huán)的圖樣。相對的兩股力量,使得所有的線條都充滿了一種生生不息的強烈動感。
我是在二○○六年的十二月初到了這個遺址附近的,那時博物館還沒蓋好,我們只能在展示館里看到這件金器的圖片。導(dǎo)覽的小姐對我說,可惜這片金器沒有文字。
我倒覺得,這件三千年前的作品,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首讓我覺得極為圓滿、卻又對這不斷逝去的圓滿覺得極為悲傷和無奈的詩。
海日汗,請努力把握住我們眼前的時光吧,莫把這一切消耗在無謂的仇恨和爭吵之中。
祝福。
慕蓉 2008年10月13日
附注:
卍與卐這兩個符號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時代,在許多古老的文化中都有它們的蹤跡。在印度教里,它們也是分別代表父神和母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