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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記事》 父親和酒(2)

傅家記事 作者:傅益璇


父親也深知這種癖好是個隱患,稱之為“病”。自嘲:“二十年來,此病漸深,每當(dāng)忙亂、興奮、緊張……非此不可。特別執(zhí)筆在手,左手握杯,右手才能落紙?!辈贿^他又細(xì)數(shù)唐伯虎、陳老蓮、高鳳翰、許介友等大師皆有此癖,就連他最敬佩的日本大家辛野梅嶺、橋本關(guān)雪等等也都是同道中人。更令人無奈的是他似乎不以“早逝”為慮,因為唐寅、徐悲鴻皆早逝。總之,父親對喝酒雖然有些無奈、自嘲,也不太理直氣壯,但“喝酒有理”的心態(tài)是毫無疑問的,雖然“戒酒”這件事常常被母親頗為嚴(yán)肅地提起,父親也態(tài)度很好地聽著,似乎“若有所悟”,但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其實從未真正打算戒酒。

坊間對于父親“無酒不能畫”的傳聞是很多的,據(jù)說父親在畫《江山如此多嬌》時,曾為當(dāng)時買不到好酒所困擾,居然寫信給周總理,得到特批一箱茅臺,于是父親下筆如神助云云。

酒和父親的關(guān)系是很微妙的,他并不只是“愛喝酒”那樣簡單,其中的心態(tài)也不是別人可以真正理解的。當(dāng)我站在父親的畫面前,感受那蒙蒙煙柳里蕩漾的春意,那如醉的楓林里透出火一般的熾熱,還有那滿紙瀟瀟的潑墨山水,煙雨彌漫的蒼涼,更有那氣勢磅礴、奔騰不止的瀑布,都會深深地被感動。這樣的心胸氣魄,這樣澎湃的激情,手中的筆,面前的紙,又怎能表達萬一?當(dāng)他生命的激流沖破了這一切時,怎一個“醉”字了得?有學(xué)者說父親是一個有“詩心”的哲人畫家,性格耿直狷介,醉后更見天真。父親曾說:“我認(rèn)為一幅畫應(yīng)該像一首詩,一闋歌或一篇散文……”我大概能明白父親在“往往醉后”里蘊藏著的巨大熱情。

父親在畫歷史人物時,尤其是畫那些“酒仙”,更是傾注了深沉的情感,似乎他們之間并無任何時代上的距離,而是志趣相投的飲中君子在互相傾訴。有人這樣形容父親的《寒林沽酒圖》:“疏林薄霧之間,陶淵明與書童沽酒、吟詩,緩步向前,畫面靜懿散淡,人物飄逸自然,情境和心境合一……”

父親是死在酒上的。1965年9月,上海虹橋國際機場落成,父親為此畫了一張大畫,東道主派了一架飛機來接他去參加典禮。父親愛喝酒的名聲遠播,各方人士熱情有加,從下飛機就沒停過喝酒,都是高濃度的茅臺。幾天下來已經(jīng)遠遠超過他能承受的酒精量,加上旅途勞頓,應(yīng)酬不停,直到上飛機回南京。聽母親說,父親回來后心情很好,但很疲倦,臉色也差。午飯后就如常去午覺,并叮囑母親到點一定要叫醒他,因為下午要去省人大委員會開會,不可誤事。誰知此時正好有朋友來訪,聊天忘了時間,等到母親匆忙趕上樓時,父親已經(jīng)呼吸急促,臉色發(fā)紫,嘴唇發(fā)烏,差不多已陷入昏迷。母親慌了手腳,沖下樓去打電話,突然聽到父親大叫了一聲,震耳欲聾,然后就徹底地靜了下來……父親就這樣走了,事先沒有人可以料到,當(dāng)然他自己也沒有料到,臨終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我深知是酒害了父親,令父親過早地去世。但我并不記恨父親的酒,父親喜歡喝酒,自有他的道理。也許他在微醺之中,能感受到心靈的翅膀無比地自由,可以沖破那些壓抑在心里的晦暗和苦悶,釋放出一切。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很久遠了,家中兄妹無人飲酒。但每逢清明去拜祭父母時,我仍會繞著父親的墳?zāi)沟股弦黄棵┡_酒,讓那竹林掩映的墓地彌漫著濃濃的酒香,我深信父親是一定能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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